他氣得渾身發抖,卻努力忍下自己的羞恥感。怕自己再待下去會被扭曲怒意衝昏頭,傷害到玉纖阿。範翕蒼白著臉,趔趄站起來,對她匆匆一笑彆過:“我突然想到宮中還有些瑣事,先彆過了。”
玉纖阿愕然。
範翕臉色太難看,她一時受到驚嚇,沒敢吭氣。待他人不在了,她看到氆毯上放著的酒樽酒壺,才想到他就這樣走了。
想到範翕說的那番話……玉纖阿心中震驚又複雜,想範翕好歹是一位公子,先前自己僅以為他不過是有個被囚的母親,現在看來,周天子不喜他不喜到了這個地步?
上比不得太子,下比不得九公子。
他夾在中間……有短暫一瞬,玉纖阿心中發痛,竟有些憐惜他。
但她很快壓下自己的憐惜之情:我何德何能憐惜他呢?他怎麼樣都是公子,我一個小宮女憑什麼憐惜人家。我哪來的資格。
玉纖阿硬下心腸,讓自己隻顧利益,不思考感情。
燈燭微光下,女郎獨坐一舍。舍中再無了郎君的蹤跡,一人靜坐半晌,竟有些孤寂。玉纖阿歎口氣,她手持公子扔下的酒樽,麵無表情地,將樽中酒一飲而儘——
她又欺騙了公子翕。
玉纖阿和不善飲酒的公子翕根本不是脾性相近。她見多了這些男子的伎倆,為防著他們,她的酒量遠非常人能比。他一杯即倒,她千杯不醉。
方才不過是裝癡裝嬌,誘他讓他心悅她罷了。
公子翕隻是心悅她貌美吧?他也不過是一俗人罷了。
如此也好。他的喜悅淺嘗輒止,就他那般複雜的背景,她也不想跟著他受苦。
心中那樣冷硬地想著,但玉纖阿端詳公子翕留下的玉壺,想到他那樣歡喜又深情的告訴她這是他專為她留的……玉纖阿目中濛濛生霧,又有一瞬失神。
公子翕呀……她該拿他如何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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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主好幾日未歸,玉纖阿留了幾次暗號,都沒有等到範翕來找她。她疑心範翕因那夜的事生了她氣,思量片刻,她想著自己的身份,覺得也不適合找他。但是玉纖阿這裡還留著範翕的玉壺……她一個婢女喝了蒲陶酒無人知道也罷,她留著這樣東西,豈不是給自己留下一大隱患?
所以玉纖阿仍堅持留暗號,希望公子翕的人來把玉壺拿走。她隻等那邊三天,三天之內如果仍不取走玉壺,她便會直接將玉壺燒了,不留下任何痕跡。
而身在九公主的宮苑,九公主人雖不在,玉纖阿卻適應得分外良好。第一日的時候,宮苑中宮女們忌憚她的美貌,不願多與她打交道。第二日的時候,玉纖阿就憑著自己的廚藝、溫聲細語的口才,迎得了□□成宮人們的喜歡。九公主還未回宮,她宮中宮人已經將玉纖阿當做了自己人般看待,動不動就呼喚“玉女”。
想世上怎有如此一言一行都讓人如沐春風、美貌無比卻不帶攻擊性的美人呢?
這樣的美人,竟然隻是一宮女!太奇怪了。
不過玉女這樣的人留在九公主宮苑中,宮人們都覺得是己方的福氣。
這日傍晚,吳王後召九公主去說話,因公主還未回宮,宮人們一得知王後召喚,便都有些慌張。玉纖阿和一宮女一起去向王後回話,王後聽得女兒幾日未歸,皺了皺眉後便斥這些宮女無能,看不住一位公主。另一宮女嚇得口不能言,玉纖阿卻跪在地上,條理清晰地為公主辯解:“……公主在王宮並無玩伴,頗為寂寞。公主常日覺得無趣,隻是王後事務繁忙,並無暇管公主。公主又不曾做惡事,隻是出宮騎馬打獵,想來也不是什麼壞事。且公主身邊有郎中令陪同,想來不會受傷。若公主回來,定會前來向王後請安。”
王後凝目看去,盯著玉纖阿:“你倒是話多。抬頭我看看。”
玉纖阿抬臉。
美人含嬌,她長眉連娟,唇若點櫻,盈盈向上望來一眼,如煙波浩渺,目中染著若有若無的愁緒。這般玉淨花明,婉婉動人。
王後微驚:“……竟是你。”
玉纖阿目露疑惑。
王後卻目光閃爍,不再多說什麼,讓她們下去。因吳王好色緣故,吳王後吃儘了美人的苦。她對世間美人都有一絲警惕心,覺得美人皆不安分。吳王後從未對玉纖阿有過好感,當日派她去織室時,吳王後就想過有一日這個女郎會留到自己兒子身邊……她隻是沒想到玉纖阿跟隨的主公不是世子,而是她的女兒。
王後疑慮:她為何不勾世子,倒討好我女兒?莫非玉女不類尋常美人那樣不安分,玉女並不想淪為世子的玩物?
王後因玉女身在公主宮苑,倒高看了這個女郎一分。但雙方身份差距太大,王後隻是記得這個人,隻要玉女不入吳王的後宮,王後並不打算對玉女做什麼。
玉纖阿與同行宮女回公主宮苑,同行女一路對她大為讚歎,說你竟敢在王後麵前為公主辯解。玉纖阿抿唇而笑,說身為仆從,自當為主宮考慮。同行宮女連連點頭,她與玉女說起閒話,好奇問玉纖阿入宮前是做什麼的,什麼樣的環境,竟養得玉女這樣氣質。
玉纖阿心想氣質乃我自身努力,與環境何關。
但她輕聲細語回答道:“舞女。”
宮女好奇十分,想見識玉女的舞功。二女行在宮道上,玉纖阿拗不過同路宮女的請求,便含笑舞開身,大袖飛甩,腰肢細軟,她舞動起來,當如蒲柳扶風,映著明婉眉眼,當真好看。
宮牆枝頭的花從從容容灑落,落在美人發頂。再一枝花從枝頭栽下,玉纖阿輕輕仰目,睫毛顫抖,陽光落入她眼中,她伸手接住了那枝花。玉纖阿含笑低頭,在花上輕輕一嗅,美人麵容與花交相輝映,何等爛漫明耀。
同行宮女心跳砰砰,看得近乎呆住。
還是玉纖阿拉著她往旁側躲,為一行來的容車讓道。容車是宮中夫人們專用的車,慢悠悠走過兩位宮女身邊,二人都聞得車上的芳菲花香。和那芳香比,玉纖阿手中所持的花枝何等普通。但是容車到玉纖阿身邊時,卻停了下來。
車上帷帳被一隻手掀開,一位美人垂目望來:“玉女。”
玉纖阿欠身行禮:“夫人。”
車上坐的那位後妃,她認得,正是雙姬。但雙姬進吳王後宮後,便不再與之前的同路女聯係。之後玉纖阿頻繁出入常姬宮中,雙姬膽戰心驚。這還是第一次雙姬主動停下車,與玉纖阿說話。雙姬垂目打量玉纖阿,心中微酸,想玉女一個宮女,竟長得這樣好。
雙姬歎道:“你我昔日也是同行人,如今怎麼竟成了陌路人?”
玉纖阿心裡失笑,想小雙一個大字不識的人,當了宮妃,都會說“陌路”這個詞了。
厲害。
環境造就人呀。
她含笑答:“奴婢貧賤,不敢類比夫人。”
雙姬心裡歎,想玉纖阿無論何時禮數都這樣得當。雙姬正是方才在容車上看到了玉纖阿的跳舞,才心中動起。雙姬說道:“聽聞你去了九公主宮中?何不來我宮中呢?你舞甚好,我需要你相助。念在舊日友人份上,我可照拂你一把。”
玉纖阿心裡忍笑。
想雙姬莫不是在拉攏自己?難道是雙姬從常姬那裡學了手段,開始明白女子間不該一味防著,而是適當拉攏?怎麼,雙姬想靠自己,去討好吳王麼?若玉纖阿願意入吳王後宮,何必等到今日?
玉纖阿柔聲答:“奴婢隻聽九公主的吩咐。”
雙姬聽懂了。
她歎一聲,不再多話。放下帷帳,從玉女身邊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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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和同路宮女再次上路時,看到一個甬道轉出一位郎君,她認出是公子的貼身仆從泉安。玉纖阿目光一閃,尋了個借口支走了宮女,她再次前行,與等在禦道儘頭的泉安見麵。
泉安對她不滿,低聲責怪:“你怎日日做暗號?公子一日不來,你當心中有數。日日這樣逼迫,被人發現了可怎好?”
玉纖阿道:“多謝郎君關心我。”
泉安嚇一跳:“……我可沒關心你,你彆胡說。被我們公子知道了,我還活不活?”
玉纖阿隻是揶揄他一句,當下也不再多說,而是說起讓泉安收了玉壺。泉安無奈接受,要走時,玉纖阿遲疑一下,試探問道:“可是我哪裡惹了公子不快?公子怎好幾日不來找我?”
她泫然欲泣:“可是厭了我?”
心想若是厭了她,還不殺她,那可真是太好了呀。公子翕對知道自己秘密的人這樣仁慈嘛。
泉安卻搖頭,打破了玉纖阿的幻想:“公子病了。”
玉纖阿若有所思,看泉安模樣,想莫非公子翕沒告訴泉安當日二人的爭執?泉安長籲短歎,為公子的身體憂愁,說公子定是太勞累了,才病倒了。他餘光看到美人玉容,突生靈感,看向玉女:“你不如來看望看望公子,也許我們公子正是需要你呢。”
玉纖阿:“……不好吧。”
泉安勸她:“來吧!你與我們公子關係匪淺,說不得他見了你,病就好了。”
玉纖阿訕笑一聲。心想你們公子可能正是被我氣病的……我去乾什麼?刺激他病得更厲害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