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禮世子怒而走, 玉纖阿的緊張卻也隻緩了一半。到底範翕抓著她手腕,與她立在大庭廣眾之下質問她。公子翕一派無謂態度, 玉纖阿卻後背僵直, 緊張地環顧四周, 唯恐有人過來看到她與範翕牽扯不清。
而正是她這樣的表現, 讓範翕抿唇,目中火焰高漲,闃黑的眼眸卻是縮緊。
他始終不解她何以如此避諱?
她到底在怕什麼?
玉纖阿不敢抬眼, 隻一個勁地注意周圍是否有人過來。她低聲哀求範翕:“公子放過我吧,我尋機會向公子解釋。”
範翕蹙起眉, 極怒之後, 他覺得荒唐,一心淒涼:“什麼叫我放過你?我難道在逼迫你麼?你與吳世子是有多好, 我竟連說都說不得?”
玉纖阿說不是。
隔著宮牆, 其實她已經聽到了道另一邊過來的腳步聲。宮中敘舊始終不是個好場所,玉纖阿麵容雪白, 她想範翕武藝高強, 他肯定也聽到了腳步聲。然他握住她手腕一點反應也沒有, 顯然他想將他與她的關係公開,不是一兩日。
玉纖阿暗道糟糕,她哪裡料到自己戰戰兢兢,竟還是和範翕走到了這一步。
她實在不理解地位尊貴如範翕,為何對她一個小宮女如此追著不肯放。僅僅因為她知曉他的秘密麼?
伴著即將過來的腳步聲,玉纖阿手腕掙紮, 想躲出範翕的鉗製。她掙不動,仰頭看他,見他眼眸漆黑,目中卻流著極淡傷感之色。玉纖阿隻想先穩住他,她求他道:“我與世子絕無乾係,請公子信我。其餘的,我再尋機會向公子解釋。隻求公子現今先饒過我吧。”
範翕盯著她,他後退一步:“你跟我來。”
他不忍看她這樣為難,但他疑心這樣重,又不肯輕易揭過此事。他拽著她手腕拖著她走兩步,跟在範翕身後的泉安大著膽子瞅了一眼,見公子翕唇緊抿,麵容如冷玉般清寒。對範翕這樣脾性好的人,此時已經是他氣怒的表現。
但範翕終究顧著玉纖阿一些。他想拖她去一稍微蔭蔽處,將此事說清。
玉纖阿卻拒絕。
她看範翕的臉色,滿心慌亂,覺得他似要不管不顧地公開二人關係。她哀求他半天,他鐵石心腸不理會,與往日那個好脾氣的溫柔郎君全然不同。玉纖阿慌張下,隻得自救。範翕尚握著她手腕,玉纖阿追上前一步,側過臉張唇,一口狠狠咬在範翕握她手臂的手腕上。
範翕手腕瘦寒,膚色玉白青筋單薄,因用力握著女郎而青筋凸起一條長線,長線直入袖間,分外流暢好看。但是玉纖阿一口咬住他手腕,力道不留餘地,範翕吃痛急喘一聲,不自覺地鬆了自己的手腕。他本能反應便是甩手,一下將那人甩出去。
陰氣裹厲風,如刀子般刮向玉纖阿,泉安都嚇得驚叫一聲,見玉纖阿被範翕本能摔出去,跌坐在地。
美人伏在地,奄奄一息如花之敗。範翕一愣後慌張,本能要追上去扶她,關心她是不是被自己摔傷了。誰知玉纖阿被摔在地,咳嗽著,餘光看到範翕跨前一步,她目露驚恐,竟然撫著自己胸口掙紮著起來,向遠離範翕的方向趔趄了一丈有餘。
她回頭,看著範翕冷黑的眼睛。
這一眼看去,她覺得範翕的心都要寒透了。而同時,玉纖阿看到範翕垂下袖口,被她咬一口的手腕上鮮血淋淋,正在緩緩向下滲。玉纖阿心中憐他,卻不敢靠近他,隻低聲道:“公子快些處置傷口吧,我改日求見公子。”
言罷,她捂著自己的胸口,悶咳著,向與範翕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一牆之隔的腳步聲,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範翕沒有追上前。
他一動不動,盯著玉纖阿的背影,厲聲:“玉纖阿,你今日膽敢離開一步,日後你便再不用來見我了。你我恩斷義絕,我隻當從未認識你!”
情人之間,這話說得極狠。
何況他的語氣這樣幽靜。
背對範翕的玉纖阿肩膀輕輕僵一下,範翕敏感注意到她遠離他的步伐的片刻踟躕。範翕心中稍有滿意,見走了幾步的玉纖阿回頭來望他,她穿著宮女深衣服飾,簡單而明朗,耳墜拂麵,唇紅麵白。此時美人睫毛沾著水,眼中盈盈溢水。流轉水光暈著日頭,瀲灩之下,淚水欲落未落之時,她分外難過地咬唇望著他。
目光之淒楚,直讓人身死魂消。
她顫聲:“公子……”
範翕被她這一眼看得怔住,更多的狠話,在她這樣哀傷的目光下,好似都說不下去了。而她飛快低頭,拿袖子拭一下眼角。範翕看到有水濺在地上。刹那間,他心好像被割了一塊似的,鈍鈍地難受。
杏花從牆頭紛紛然灑落,深紅淺紅暈暈沉沉,一道夾在亂風中,落在地上。風吹起公子翕的廣袖,他琳琅似玉,巍然若鶴。抬目處,看宮牆拐角處,一輛容車緩緩駛來。
玉纖阿便站在牆根下,她退後低頭,為容車讓道。
隔著帷帳,坐在車中的雙姬,看到了離自己最近的玉纖阿,也看到了立在風口、廣袖飛揚的公子翕。作為後宮妃嬪,雙姬見到公子翕的機會並不多,偶一相見,見他麵容清雋氣質高潔。豔陽天下,他長身玉立,風采如昔,一目相錯下,雙姬麵頰一下子緋紅,心跳加快,忍不住在車中坐得更端正了些。
可惜公子翕沒有望來。
他隻站了一會兒,在容車到來前,玉纖阿的身影拐入牆角看不到了,範翕便轉身走了,身後仆從跟隨。
坐在容車中的雙姬咬了唇,心中悵然若失,回頭向身後看了眼:方才好似看到玉纖阿立在牆下。玉纖阿竟與公子翕距離不遠……她記得當日入宮前,她們幾人還被公子翕的車隊救過。那時,正是公子翕親自救的玉女。
然之後機緣巧合,自薦枕席去公子翕身邊的,竟是薑女。
但是今天看到公子翕和玉纖阿,分明那二人有些距離,也沒有眉來眼去互相說話,雙姬卻就是覺得哪裡有些問題。她已識了情.愛滋味,早已不是當日初見公子翕時冰清玉潔的少女,眼下她看公子翕和玉纖阿時,便心有懷疑——
若同行的男女二人相貌皆極為出色,且男對女有救命之恩。
但這二人始終不曾靠近,不曾當著旁人的麵說話,甚至都不會多看對方一眼。他們連傾慕對方、討論對方的表現都沒有過。
這是很奇怪的。
像是刻意作出來麻痹世人的一般。
雙姬若有所思,忍不住想弄清楚公子翕和玉纖阿為何今日出現的距離這麼近……但是轉而,她又失神,悵然一歎,心想自己弄清楚這個做什麼。她難道想給玉女製造什麼機會麼?
並不。
她隻是、隻是……常日服侍吳王那樣的,偶見到公子翕這樣年輕又俊美的,春心蕩漾,卻心中失落,知自己已永無可能了。
人總是這樣貪心。已經擁有的東西往往不足以去珍惜,沒有擁有過的,卻會念念不忘,始終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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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悶頭回宮,因宮中有事務等著他,他沒空在其他事上多浪費時間。泉安趨步跟在他身後,聽得環佩相撞聲,見範翕走得又快又急。他去看範翕的麵色,見又是蒼白,又是矜冷,又是自暴自棄。
泉安心中自然向著範翕,為他鳴不平道:“公子,你實在不必多想著那位玉女。她走前不過是在裝可憐,掉兩滴眼淚,惹公子憐惜她罷了。”
範翕輕聲:“怎能這樣說?她哭了,自然是很難過。”
泉安:“……”
他一時都不知範翕是在說反話,還是他真的那麼覺得的。
泉安自覺玉纖阿聰慧,擅長利用自己的優勢,但玉纖阿也沒有太藏著掖著,男子當看出她不是蠢笨之人。可為何公子翕就非要給玉女安上“溫柔善良單純無辜”的設定?
是否公子在自我麻痹,不願計較,不願承認自己喜愛的女郎,也許並不是他想象中那樣?
但無論如何,今日之事,都是玉女不對……泉安聽範翕輕哼道:“她竟說改日尋機會解釋給我。改日?哪來的改日?”
範翕字字鏗鏘,狠聲道:“我說過了,我與她恩斷義絕。我絕不會再覥著臉去尋她,看她臉色了!”
泉安問:“哦……那公子是打算讓成渝去殺了玉女麼?”
範翕頓時無言:“……”
泉安連忙當做沒說過那句話,轉而提起其他話題,才讓公子翕的麵色好了些。
而待他們一行人回到了宮苑,範翕的臉色恢複正常,曾先生早已領人在院中候了許久。曾先生心中暗自奇怪,想朝會該早就結束了,公子怎麼會晚到這麼多。曾先生正思量時,剛進院子的範翕已含笑相迎:“先生來了?”
範翕的有禮客氣,總讓人如沐春風。麵容板著、皺紋如酷暑乾的曾先生,一聽到年少郎君溫雅如春風的聲音,麵上就笑開了,也連忙迎上前。而跟在曾先生身後的客人,鼓起勇氣去看一眼那被曾先生誇讚的公子翕是何等人物。這一眼,客人卻石化一般——
麵前這溫雅如玉的俊美公子,不就是那夜帶著他家小妾來找自己借宴的郎君麼?
自己當時好像還唾了這人一口,罵這人品行敗壞,恥於互通姓名……
客人的臉色青青白白,在曾先生和那位公子一道走回來時,範翕的目光如看陌路人一樣溫溫和和地望過來,眼中還滿是疑惑:“先生,此人是誰?”
客人在心中怒吼:你不認得我了麼!我曾唾過你!借過宅子給你小妾辦宴!
曾先生介紹道:“這位便是我之前向公子介紹的當地貴族張銘。張家上三代是商賈出身,後機緣巧合入了上流士族。然吳國士族各大家地位早已穩固,張家在吳國貴比不上三大大姓,卻又比下麵落敗的士族強些。他家財萬貫,士族中瞧得起他的人卻也不多。我一次巧合遇到了張郎,得知他的困境,便將張郎介紹給公子,為公子所用。”
範翕含笑:“原來如此,我自信任先生,卻覺得張郎品性高潔,恐看不上翕這樣位卑之人。”
張銘恐慌地連搖頭擺手:“不不不……”
公子翕說自己位卑,誰還敢說話啊?張家不過是覺得在吳國待不下去了,家族地位得不到提升,他們想攀上公子翕,日後作為家臣跟公子翕遷去公子的屬國,從此尋得家族發展的新機會。雖然公子翕在周王室的公子中地位並不算高,甚至傳言公子翕被周天子所厭。但是張家在吳國其實也差不多……張銘也是有決斷之人,他花了大量銀錢攀上曾先生,再靠曾先生引薦自己給公子翕……
他目標便是公子翕的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