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曉得他還不認得公子翕的時候,就將公子翕唾罵了一通。
張銘麵紅耳赤,隻覺難堪尷尬,恐怕自己這次機會就這樣沒了。
但範翕卻是何等和顏悅色一人,他微微一笑,雖然疏離客氣,卻還是給曾先生麵子,和這個張銘說了些話。曾先生看出張銘恐和公子有過節,公子卻還給自己這個麵子,曾先生也分外感激公子。張銘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和公子翕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將走之時,張銘猶豫下,還是想爭取一把。
他猛然想到自己家中才得了一株極好的珊瑚,公子翕既寵愛他那位小妾,自己可通過給那位夫人送禮,來討好公子翕。
張銘便問:“夫人病尚未養好麼?”
曾先生茫然:“夫人?”
公子什麼時候有夫人了?公子身邊哪來的女郎?難道張銘說的是洛地那位公子的未婚妻?可是洛地和吳地相距甚遠,那位女郎病不病,公子翕會知道麼?不曾見公子翕關心過啊。
一直端茶倒水聽他們談話的泉安在旁,為這個張銘捏一把汗:這人真倒黴。怎麼又觸了公子的黴頭啊。
果然,在張銘的笨拙討好下,範翕將清茶一飲而儘後,他長歎口氣。範翕目染鬱色,緩緩道:“她早已病逝了。”
泉安:“……”
……您這樣咒玉女死了,不好吧?
張銘尷尬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曾先生更加迷茫了:“……???”
哪來的女郎?哪來的病逝?他們在說什麼?為何自己都不知道的事,那張銘會知道?張銘莫非早去討好過公子了?還得到了公子的賞識?
曾先生大大不滿,隻不當場表態。出去後,曾先生不滿地拉著張銘,追問張銘說的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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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當夜為公主守夜,沒有離開公主宮舍去尋範翕。玉纖阿心中歎氣,壓力極大,想多等一日,不知範翕又是何等大的不滿。她滿心憂鬱地為公主守夜時,睡在床榻上的公主奚妍,也在研究著玉纖阿眉目間的鬱氣。
奚妍自覺自己是位好女君,明知侍女私通,還不責罰,還給侍女機會。
她想過了,她會找機會抓玉纖阿一個現成,讓玉纖阿沒有借口狡辯。到時自己就為玉纖阿做主,看自己的侍女是何打算——
奚妍,你可真聰明!你可真善良!你可真是寬容大度呀!
奚妍公主在心中誇自己,隨即又腮幫緋紅地在床榻上朝裡一滾,拿枕頭蓋住了臉:哎呀,不要這樣得意。自省,自省。
嘿,她要獎勵自己的寬容大度,不如明日找呂歸出宮玩去吧。
玉纖阿哪裡知道公主的想法,公主次日出宮玩耍,倒是給了她歇息的時間。玉纖阿想了許久,在下午時進了灶房,輕聲細語地向廚娘借一枚“興渠”(洋蔥)。“興渠”是產自西域的東西,由梵文直譯而來,主澀辣感,可做一調味品。玉纖阿入宮後,來到公主宮中,才第一次見到“興渠”。第一次吃時辣得兩眼落淚,從此後她就記住了興渠的功效。
廚娘不解:“為何要興渠?女郎是要做什麼菜麼?不如告知我,我直接為女郎做好便是。女郎是服侍公主的,豈能做這類粗笨活?”
玉纖阿含笑解釋:“非是做菜。昨夜諸女在我房中吃了魚,今日回舍時聞到一些怪味,我想拿興渠去去味兒。”
廚娘這才將興渠借給了玉纖阿一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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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傍晚,公主還沒有回宮,且今夜也不是玉纖阿當值。她尋了個借口,說自己去和薑女說說話,便披上披風,持著燈籠出門了。到公子翕院落,她卻不被允許進去。玉纖阿也是不急不躁,三言兩語就讓衛士放了行。
泉安在院中和一侍女吩咐什麼事,一回頭,看到了裙裾曳地的美人。泉安瞪她一眼,卻也鬆了口氣,想這位可算是來了。若再不來,公子恐怕就要發瘋了。
泉安領著玉纖阿進寢舍去見公子,泉安先進去,對臥在榻上的公子俯身說了幾句話。站在珠簾外的玉纖阿隱隱看到範翕一身家常白衫,背對著她臥在榻上,他長發半束半披,烏黑如綢。郎君懨懨臥在榻上,清瘦一如月光般。
玉纖阿進了屋舍,沉吟一下後,握緊自己藏於袖中的興渠。見範翕仍然背對她而臥榻,壓根沒有起來的意思,玉纖阿坐於榻邊,默然無比。
舍中燃著香,卻沒有人說話,空氣靜謐而尷尬。
範翕等了許久,也等不到她開口。他心裡起疑,雖明明能聽到她的呼吸聲在身後,卻又覺得這麼安靜,她莫不是走了。他心思不定,猛地起身坐起,回身時,一眼看到淚眼婆娑、俯眼望向他的佳人。
玉纖阿手持一香帕,放於唇邊。帕子掩著她微弱的哽咽,她眼中淚斷若珠,濛濛望來一眼,範翕身子一麻,覺得半邊身子都要被她望得斷了骨。
範翕強行偏過臉,不看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他硬聲:“你又來這套!你是否覺得我如此好哄,你哭哭啼啼,我便又能原諒你了?我在你眼中這樣卑微?”
他冷聲:“我早說過與你恩斷義絕,你還來做什麼?你走吧,我不願見你!”
玉纖阿心想你若真不願見我,泉安就不會領我進來了。
她哽咽著,伸手去握範翕置於榻上的手。範翕啪得甩開她的手,不肯被她握。玉纖阿便又去扯他的衣袖,範翕往榻裡麵一坐,仍是扭著頭不肯回來搭理她。玉纖阿遲疑躊躇,膽怯地試探著又握了幾次他的手。他手曲著放在榻上,始終不肯給她碰。
玉纖阿望著他背影和側臉,失神一下,淚水落得更多了。心想多虧了那興渠,不然自己哪來的這麼多眼淚。
玉纖阿口上哽咽:“那你要我如何?”
範翕聽她聲音,就忍不住回過臉來。見她腮上沾淚,柔柔弱弱地噙淚望他,範翕心口發顫,無法裝聾作啞,口上偏自嘲:“我要你如何有什麼用?你總不肯。我要你承認你與我的關係,可隻是一個吳世子,他與你又不曾有關係,你都不肯承認。我還能要你如何?”
玉纖阿目中發紅。
她似難過極致,又似極為崩潰。溫柔的女郎第一次說話抬高音量:“公子這樣任性,從不曾為我考慮過麼?我隻是一介宮女,初入宮時被派去最苦的織室,短短幾月便到了公主的宮舍。我又因容貌出色,宮中不知多少人妒我恨我,等著抓我的把柄。公子當吳世子是愛我麼?不,他是厭我。我初初入宮時,就是他派得我去織室。我日日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被人尋到機會責罰。若是我背上私通罪名,我名聲便就此毀了。”
她哭得淚水盈盈,嬌弱可憐。
她對麵的範翕,卻跟她一道紅了眼。
眼尾赤紅,周身輕輕顫抖。範翕聲音沙啞,握住她手臂柔聲問:“那我便比你容易些麼?我不知我遭了什麼樣的罪,連喜愛一女郎都不能光明正大講。我早說過我會帶你離開吳宮,你為何一直不願,反而在意什麼名聲?”
玉纖阿泣道:“我不過是公子一玩物,公子一時愛我,又豈會時時愛我。我孤苦無依,隻願留一退路。”
範翕紅著眼,虛弱無比道:“那你便是如此不信我。你不信我會帶你走,會寵你愛你。你妄自菲薄也罷,何以認為我那般淺薄,隻愛你美色?”
玉纖阿哭道:“你莫說你初次見我,不是好色。”
範翕慘笑一聲,唇似滲血,全身發抖:“難道你便不是麼?你初時見我,不曾勾我麼?誰與誰初相識,不是見色起意?難道一時見色起意,往後便都是了麼?你為何這樣不信我?我心中有你,我真的想帶你離開。你也許是知我母親被囚,父王不喜我,我在公子中不顯眼,你便瞧不上我麼?”
玉纖阿推他手臂,彆臉:“你這樣說,便是枉顧了你我的情意。”
範翕向後靠,徒然落淚道:“那你便跟我離開吳宮吧。不必考慮什麼私通,你就是我身邊人。你陪我兩年,隻要兩年,待我及冠封王,我便帶你回我的屬國。到時在我的屬國中,但凡你想要的,我有的,我都會給你。縱是我沒有的,你想要,我也會想法子取給你。隻是我現今艱難,做不到罷了。”
玉纖阿垂著眼落淚,帕子被她絞得快要斷掉,她哭得渾身發抖,擰著身不讓範翕看她的淚眼:“我怕吳宮不肯放我,怕我配不上公子,怕公子帶不走我。”
範翕低著眼,眼尾紅如血,他急切握住她手,難過道:“我也怕你不愛我,說配不上我隻是你的謊話。你實則看不上我,不願跟我走。你不願跟我走,縱我強行帶走你,又有何意義?”
玉纖阿即刻反身,反握他手:“公子,不要這樣說。”
範翕哽咽:“那你也不要再說什麼不願跟我走之類的話。”
二人四目相對,眼中皆有淚意。
一時驚愕。
心想對方這淚……似比自己還要多些。莫非自己情意不夠投入?
二人一時握著手,坐於燈燭火光下,怔怔相望,又使儘渾身解數,讓對方為自己屈服,為自己心動。
窗欞外,薑女端著茶水,左看右看,看得幾乎舍不得走了——
瞧瞧這戲。
公子翕和玉女,這戲可都是唱得太好了。
她真的想看看,這兩人誰才更勝一籌。
泉安在她身後問:“你站著乾什麼,為何不送茶進去?”
薑女顫抖一下,卻依依不舍,不願走開。自來服侍公子翕後,薑女覺得自己人生也沒什麼指望,索性看看戲吧。她便答:“我見公子和玉女執手相望,互相落淚,恐我送了茶進去,二人也沒空喝。我便想在這裡多看兩眼,尋個機會。”
泉安咳嗽一聲,也乾脆透過窗,偷偷摸摸地觀望。心想公子翕讓他準備的興渠,據說是可以淚落如珠,也不知夠不夠用……泉安湊在窗口,隨薑女看一眼屋中執手含淚的二人,泉安怔了一怔。
這哭得淚人一般……公子和玉女,莫非在比誰更惹人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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