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 公主奚妍沒有出門,在自己的宮殿中認真學琴。教了一上午, 琴聲清越如泉,玉纖阿站在帳外,一邊隨侍一邊觀看女官教公主如何彈琴。玉纖阿自己稍微有些經驗, 但也隻是看旁人彈, 自己不曾係統學過。如今有這樣機會,雖然聽得半懂不懂,玉纖阿仍然接了這個差事,趁隨侍的機會學琴。
兩個時辰後,玉纖阿送女官離開宮舍。她回返和其他幾個宮女幫公主將古琴掛到牆上時, 奚妍托著腮看她,若有所思:“玉女,你留下, 我有話與你說。”
幾個宮女相互交換個眼色, 紛紛告退。宮舍中無人了, 隔著竹簾,候在外服侍的宮女也悄然退下,玉纖阿意識到恐怕出了什麼事。她心裡突了一下, 但想到公子翕喂自己吃的定心丸,再加上自己不曾留下什麼把柄,她又重新鎮定下來。
反是奚妍很不好意思與她說這種事。
奚妍在心裡為自己鼓勁,告訴自己要鎮定,自己可是公主啊。嗓中輕咳一聲, 奚妍望向站立的玉纖阿,喝道:“玉女,我已經知道你的事了,你還不跪下認錯!”
玉纖阿疑惑又忐忑:“奴婢不知公主說的是什麼。”
奚妍點她:“我讓人搜過你的屋舍。”
果真如此。
玉纖阿心裡頓一下,麵容低垂,口上柔聲:“奴婢不曾私藏過什麼。”
奚妍便要為此讚她一聲“清廉”,卻還是要說清楚:“昨夜你離宮時,我讓衛士跟著你。你進了公子翕的宮舍,之後被公子翕身邊的衛士送回來。你若當真隻是和你那位交好的宮女薑女夜談,公子翕的衛士也不會親自送你。”
玉纖阿抬目:“……”
她原本還有很多話可以辯解,她可以為此找出很多理由。但是她抬眼,望向九公主。奚妍眼中不是得意,不是抓住她把柄的驕傲,而是對她處境的擔憂。一位公主,竟擔心她一個侍女的處境。玉纖阿靜了片刻,緩緩跪了下去:“是奴婢私德有虧。”
奚妍鬆了口氣。
她其實隻是隱隱猜測,她始終沒拿到證據。現在玉纖阿承認,九公主一下子蹲下,她到玉纖阿麵前,激動又好奇:“所以你真的和公子翕私下交往麼?”
玉纖阿輕輕點了下頭:“請公主責罰。”
奚妍不責罰她。
但奚妍握著她的手,著急道:“你怎這樣糊塗啊。若是被人發現,他一旦不保你,你會被亂棍打死,背上一個‘勾引公子’的罪名啊。玉女,你這是無媒苟合,宮中嚴禁此事的。”
玉纖阿心裡低低笑了一聲。想她這樣的身份,想要有媒也不可能啊。公主真是天真。
奚妍急聲:“你笑什麼?說話呀!你若是被人發現了,從我宮中被帶走,我可救不了你啊。”
玉纖阿反過來安慰她:“公主不必擔心,奴婢與公子翕情投意合。公子翕已承諾於奴婢,他會帶奴婢離開吳宮,回返洛地。隻要公主不說,奴婢不會被發現的。”
奚妍訝然,她知道公子翕大約下月初就會離開。但是公子翕竟然打算帶走玉女……奚妍扯著玉女的袖子,仍然很憂心:“可是真的?他會這樣做麼?我看他實在不像好人,你不要被他的表麵騙了啊。”
玉纖阿輕聲:“……公主怎麼這樣說?公主不是心慕公子翕麼?”
奚妍嚇一跳。
她連忙道:“我?沒有哇。我怎麼會慕他?我和他都不甚熟哇。”
“這樣……”玉纖阿喃聲,想到種種蛛絲馬跡,她抬目,“公主最近這樣關注公子翕,原來是為了奴婢麼?奴婢真是……無以為報。”是她狹隘,將小公主想的太單一了。
奚妍不在意那些,她隻是更擔心玉纖阿被公子翕騙了。奚妍憂心忡忡:“玉女,你真的要看清他啊。我自來在宮中,不知道見識過多少宮女被我兄長們拋棄……我的兄長們,他們也是公子,那些想自薦枕席的宮女們都覺得自己不一樣,以為攀上了公子就能飛黃騰達。實則我兄長們隻把女人當玩物,他們根本不在意的。玉女你這樣溫柔可憐,我隻怕你受傷,怕你被公子翕騙去了身心,最後卻什麼都得不到。”
玉纖阿沉默一瞬。她想奚妍看著這樣單純,原來奚妍也看到過很多事……隻是作為一個王姬,奚妍選擇當做自己不知而已。如今奚妍誠心與她勸這些,早已超過一個公主對侍女的用心……玉纖阿心中有些羨慕公主這份純真的心,因她自己沒有。
她這樣心機深沉的女人,沒有公主那樣單純的心,也沒有宮女們那樣的自信。公主何必為她擔心呢?她隻是玩心機,她不會被公子翕玩弄的。
但是這些話,玉纖阿也不願對公主說太多。奚妍是天真善良的天之嬌女,她是吳國公主,永遠不用體會自己這些煩惱。說與她,她也不會理解。玉纖阿便隻挑最簡單的來說:“公子翕對奴婢發過誓,奴婢與他情投意合。他是否騙奴婢,奴婢是看得出的。請公主相信奴婢。”
奚妍:“你為何這樣自信?”
她偏臉,紅了下腮,輕聲:“因奴婢入宮前就與公子翕相識,然而至今,奴婢未曾被公子翕碰過身。”
奚妍握著侍女的手,一下子僵住了。雖民風大膽,但她一介公主,顯然沒機會接觸這些事。奚妍迷惘地“啊”一聲後,徹底紅了臉。她好似比玉纖阿本人還要害羞,不敢多提此事。但是奚妍也想到,若玉女與公子翕相識了這麼久,公子翕都對玉女這樣有禮……這二人,大約是真的相愛?
何況玉女是聰慧的。玉女應該不會被騙吧。
茫茫然想了這些,奚妍一點點放下心。她不再擔心玉女的安危,隻心中悵然,想玉女若是走了,自己又失去一個得力侍女。但是轉而,奚妍又為玉纖阿高興起來。奚妍說道:“若是公子翕真的會帶走你,那我是要祝福你的。能成為公子翕的姬妾,玉女你以後就不必再受苦了。周王室,總是比吳國厲害的。何況公子翕日後必然會被封王,你到時,也許會成為他身邊一位夫人。到那個時候,也許你我主仆一場,還有機會再見麵。”
姬妾,是奚妍在自己的理解範圍內,對玉女最大的祝福了。一位公子的妻子,勢必貴女出身。玉纖阿自然不可能,玉纖阿能成為姬妾,能有個名分,在奚妍看來,已經十分了不得。
玉纖阿也隻抿唇笑了一下,隻心中想,這怎麼滿足我?
說完了這些,奚妍又會好奇:“不過,你和公子翕平時都如何相處呢?我聽說,男子都喜歡對心愛女子親近。我見公子翕那樣溫雅,他私下也會如其他男子那般麼?”
玉纖阿紅著臉,小聲回答:“會呀。”
“他也會想靠近奴婢,尋借口握奴婢的手,與奴婢說話……”
奚妍又問:“那他私下會說葷話麼?”
玉纖阿窘道:“奴婢不知。不曾聽他說過。不過想來公子高潔,應當不會吧?”
奚妍跪在玉纖阿身邊,與玉纖阿小聲探討著她未知的世界。十五歲的九公主奚妍尚且不知自己被安排好的宿命,她對愛情憧憬,對自己的侍女口中的愛情好奇。她沒有機會接觸那些,她知道的都是從旁人口中聽說的。玉女是她第一個發現的接觸到那個未知領域的人,她實在太好奇,自然拉著玉纖阿問個不停。
而玉纖阿也當真溫柔,再是不好意思,也柔聲細語地回答公主。
她隻是留了心眼,不敢多說範翕的事,怕奚妍對她口中的私下裡的範翕產生興趣——她不想與奚妍這樣的人爭一個男子。
因她知道公主一定玩不過自己,不是自己對手。然奚妍對自己很好,她不想傷害奚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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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公主知道了玉纖阿和公子翕的私通,像保守一個秘密般,奚妍自覺自己和玉纖阿成了同一戰線。她會主動為玉纖阿提供機會,讓玉纖阿和公子翕私會。原本公主的宮舍守衛森嚴,奚妍還有點頭疼,怕郎中令呂歸來尋自己尋得太頻繁,影響了自己的侍女私通。
但是也不知為何,郎中令現在躲著九公主,路上遇到時不得不打個招呼,平時呂歸再不會主動來公主這裡,為公主宮舍提供免費防衛了。
這樣一來,公子翕來約玉女,便方便了很多。
奚妍有時候好奇,然而公子翕武功太好,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範翕本人……
三月下旬,吳宮在落山辦下狩獵騎射賽事,今年邀了公子翕參加。吳世子奚禮私下和公子範翕商議,借此賽事,偷偷將那些挑選好的兵力過給範翕。吳國和公子翕的交易一直私下進行,範翕自然親自來狩獵大賽了。
九公主自己本來是要來的,她知道玉纖阿和公子翕的事後,便把玉纖阿也帶了過來,為玉纖阿和公子翕提供機會。站在賽馬場上,剛剛結束一場賽馬比試,九公主搖著扇子,伏在欄杆上看著圍場中的青年才俊。她時而偏頭,與自己身邊的玉纖阿說話。
奚妍小聲告訴玉纖阿:“我打聽過了,我五哥和公子翕被起哄,要求他們兩人比試馬上功夫。一會兒等時間差不多了,我就帶你去看公子翕的比試。”
公主口中的“五哥”,便是吳世子奚禮。玉纖阿想說不用這樣,她並不想和範翕往來這樣頻繁。何況還有一個吳世子在,為防止範翕吃醋誤會,她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玉纖阿便說身體不適,不願意看了。
奚妍好失望,她覺得玉纖阿太溫柔了,這樣不爭取可不好。奚妍正要再勸玉纖阿幾句,餘光忽然看到一個英姿颯爽的影子,她手中的羽扇當即捂住嘴,眼中放光,小聲尖叫:“好俊俏呀!”
玉纖阿好奇地看去,見圍場進來的門口,一個少年郎君騎著高頭大馬。這也沒什麼,稀奇的是他手中韁繩長長短短,牽了起碼十匹馬。加上他胯.下那匹,十匹馬圍在他身邊,棕紅色、雪白色、黑鴉色,團團簇擁著他。而少年郎君要板挺直,他口上吹一聲呼哨,控住這些馬,抽空,他又扭頭,高聲和四五丈外的賽事主管說話。他距離公主這邊有段距離,但圍觀的女眷中,目光全都盯住了他,和圍著他的十來匹馬。
有人竊竊私語:“郎中令將他養的寶馬牽過來了,是為公子們準備的吧?”
“聽說這些馬隻聽郎中令的話,隻有郎中令可以操控這些馬過來。”
“郎中令挺俊的啊。可惜聽說要離職了,不會待在宮中了。”
“那怎麼辦?郎中令是我吳國武藝第一啊,他走了,誰來保衛吳宮啊?”
聽著那些女郎和郎君的討論聲,奚妍麵容發紅,眼睛亮亮地看著日頭下騎在馬上、懶洋洋控馬的少年。她轉頭與玉纖阿說:“我一直覺得,狩獵騎射這些賽事,每年參加的都是些花架子。隻有郎中令和他們不同。郎中令這樣的才是真正該下場比試的啊。隻要郎中令下場,定沒有我那些兄長什麼事了。”
“但是呂歸向來不下場,他隻負責保證大家不在賽事上出事。”
“不過我還是願意每年來看賽事的。因為雖然呂歸不參賽,但是每年的第一匹馬,第一隻箭,都是他先來,給公子們做個樣子。大家才會去比。我每年啊,就等著看他出場。”
“日後他不在了,這王宮多寂寞,我就再不來看這賽事了。”
玉纖阿安靜聽著,冷不丁問:“公主喜歡郎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