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翕的突然闖入和他開口說的“願娶九公主”, 讓殿中氣氛凝滯。不止吳王和吳王後, 連跪在吳王麵前的玉纖阿都回頭,詫異向他看來。這一眼,玉纖阿怔住,因她見範翕竟然是跪著的。
長袖相拱, 腰背如竹。膚色冷白似玉,右臉頰上有一道極淺的女郎箍過的纖細五指痕印。因疾走入殿,他氣息微喘, 袍衫略亂,鬢間也有微微汗意。他是容貌極秀美的那類郎君,一言一行都如山之葳蕤水之浩波, 讓人舒適無比。
但他也是吳國身份最尊貴的客人, 他不必向吳王下跪的。
範翕此時卻是跪著。
玉纖阿怔然而望,心中忽地一擰,她盯著他鬢間的汗,為他覺得酸楚。但同時, 玉纖阿是心機深沉的那類女郎, 範翕這匆忙間一跪,她想糟了, 這殿中人能成為大王王後, 想來都不會太蠢。一個從來不用跪的人跪了,這不正常——
他幾乎是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和玉纖阿的關係。
他心亂了。
為救她,他在最不該的時候露出馬腳了。
玉纖阿故作怯怯地抬頭,悄悄望向吳王。她祈禱吳王反應遲鈍一些, 但是她失落了。因吳王手還捏著她的手臂製止她跪,但當範翕開口後,吳王的眼神變得深邃微妙。原本吳王隻是盯著玉纖阿一人,現在他目光詭譎地,望了公子翕一眼,再望了向自己跪著的玉纖阿一眼。
在沉迷女色前,吳王也曾勵精圖治,也是憑鐵血手腕從叔父那裡搶得的王位。範翕不過十幾歲,這種因心亂而不加以修飾的小伎倆,吳王一眼便看懂了——
這位公子翕,心慕玉纖阿。
想要改口說娶九公主,從而得到玉纖阿。
吳王目露有趣和戾色,他緩緩道:“寡人剛得知,阿九逃婚了。寡人已派兵馬去追,結果卻未可知。但是寡人若沒記錯,公子是有未婚妻的,如何能出爾反爾,改從自己父王那裡搶人?公子不是與自己的未婚妻情意甚篤,不願失了二人的情意,不願委屈寡人的阿九麼?”
吳王一言既出,範翕心猛地跳一下。
幾乎是本能,他向玉纖阿看去一眼。
見原本看他時還目露憂色的玉纖阿,在聽到吳王的話時,她目中浮起錯愕的神色。緊接著,她的眼神就冷了下去,不再看他了。
範翕唇顫了顫,一時間,他竟心亂如麻,不知如何辯解。他如何做都是出於本能。一方麵他本能地覺得自己有未婚妻沒什麼,玉纖阿不過是一地位卑微的侍女,甚至是奴,難道她還能要求自己身邊隻有她,自己這樣地位高貴的人沒有與自己地位匹配的妻?可另一方麵,在與玉纖阿交往時,他又是本能地隱瞞了這一點。
他不願他和玉纖阿之間被插入旁人。一開始是覺得無所謂為何要告訴她,之後是見她可憐可愛,不願意讓他人插足,緊接著是覺得她並不是完全順從自己,怕她知道了會與自己生氣。而到最後,範翕是已經知道了她的本性,知道她性格中“惡”的那一麵,知道她本就不喜歡和男子碰觸……他怕她知道了,就再不理自己了。
範翕沒打算瞞她一輩子。
他也沒打算放過她。
他起先對她的欺騙氣了一陣子,這幾日他心情好了,便想著若她表現得好,他去向吳王後將此女討走。之後一路回洛地,他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讓玉纖阿慢慢接受此事。他本就不喜歡自己那位未婚妻,想來自己若能給玉纖阿定了心,玉女也不會與他計較。
現在卻是在最糟糕的情況下,被玉纖阿知道自己有未婚妻的事了……
範翕心中沉沉,又勉強讓自己不要亂想,因眼下之事,顯然他那個未婚妻反而是不重要的……因範翕啞口無言之際,玉纖阿又是長跪,將自己願代替九公主獻給周天子的願望再說了一遍。
吳王沉吟,不接口。
吳王目色溫柔地看玉纖阿:“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這話是你能說的麼?”
玉纖阿不卑不亢,垂著眼不抬頭看他。她現在滿心發寒,既厭吳王,又怒公子翕。兩相交加,她隻能選擇自救:“奴婢自是卑微,不敢肖想自己能完全替了公主殿下。隻殿下平日教育奴婢,既是吳國子民,自然要為吳國著想。大王再派王女也好,不派王女也罷,奴婢都願隨之獻往周天子,為吳國在天子麵前謀求長久之計。”
吳王被她這態度一時說的啞然:“……”
萬萬沒想到她能把獻給周天子說得這麼一往無前,肝膽相照。倒像是她是女巾幗,自己一方不思進取貪圖享樂一般。
吳王有些怒:“寡人不許!你就該留在寡人宮中!”
玉纖阿心一跳,她仍沉穩著:“奴婢早年孤苦,入宮後多得貴人照應,奴婢常自忖自己應當報答公主等人的扶持。實則公主走後,奴婢也受過王後教誨。王後也認為奴婢若能為獻女一計發揮些作用,是些好事。”
吳王看向吳王後:“王後!”
王後盯著玉纖阿,沒出聲。
玉纖阿再加一人:“想來公子翕方才是糊塗了,才將獻女於天子改口為自己。公子既代天子巡遊天下,諸侯國願獻女於天子,公子豈會阻攔?豈能誤我吳國大事?無論獻女一事,大王是否願再換位公主,或者仍是將九公主尋回,奴婢都願追隨。”
她長跪:“請王後成全。”
再跪:“請公子成全。”
最後:“請大王成全。”
玉纖阿冠冕堂皇,大義凜然,她溫婉麵容配上柔韌氣質,一一向殿中諸人長跪。她拜王後時,王後目光閃爍,隱有觸動;她拜範翕時,範翕對跪於她對麵,臉色如紙,神色淒涼地望著她,他瘦削而蒼白,望著她的眼神像要落淚一般;她最後跪吳王,吳王眼神憤怒而冰冷。
吳王一字一句地掐她手臂,要將她從地上拖起來。他眼中滿是癲狂色:“寡人說了,不許——”
吳王後開口製止:“大王三思。玉女大義,自當成全。臣妾願收玉女為義女,代九公主獻於周天子。”
範翕也開了口:“請大王三思。玉女忠君愛國,如此大義,自當、自當……成全。”
他神色茫茫然的,卻仍強撐著自己回神。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幫吳王後一道勸說吳王,他隻是心神恍惚。他望那跪在吳王腳下的玉纖阿一眼,她垂著眼做她那忠君愛國狀,不看他。他再看她一眼,心裡已是憤怒無比。
她逼他幫她,逼他幫她——
他如果不願眼睜睜看著她入吳王後宮,他就得幫著她,讓她被獻於周天子。
範翕心如刀割,麻麻得鈍痛。
他不相助,就要看著她跟著吳王走;他相助了,就要看著她跟自己的父王走……她怎能如此?!
--
吳王氣結。
但吳王後與公子翕都說服他將玉女獻出,吳王後背後勢力與公子翕背後勢力一道逼迫吳王。吳王又不掌權多年,吳世子離開梅裡說是驗兵,世子不在,吳王發現自己竟然調動不了這些臣子來支持自己。
獻女於洛。
一開始隻是吳王隨口一提。
而今到成了吳國朝堂上的大事一般。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將吳王讓畫工給玉女畫的畫像流傳到了臣子間。吳國大臣們為美色所驚,幾乎是同時想起了吳王曾經專寵某位美人的慘痛過往。那時候吳王專寵一夫人,為那女子不僅要棄了六宮,還要廢了吳王後。好在那位夫人紅顏薄命去得早……今日玉女之風采,不下於當初那位美人。
是以臣子們一同站在了公子翕和吳王後這邊,一致要求獻美。
這樣的絕色佳人,讓她去禍害周天子的後宮,比留在吳國好多了。若是能攪得周天子沉迷女色不理朝政,不正是吳國崛起的大好機會麼?諸侯國分封已久,各自為政,各國都紛紛的,不願再仰天子鼻息,不願再事事聽周王室的安排。
如此,多方勢力壓迫,吳王派人去追九公主的兵馬沒有消息回來,吳王已抵不過臣子們的連日請求,終是屈辱無比地答應了讓王後收玉女為義女、讓她以王女身份被獻於周天子、以保吳國百年安康的這個曾經由他本人提出的國策。
後宮內,雙姬為宮中侍女們下了藥。黃昏時雨敲窗子,淅淅瀝瀝,待宮女們熟睡了,雙姬才撐著傘忐忑不安地出了宮。她撐傘到宮苑一株夜合花木下,見細雨濛濛中,夜合花已開。此花恬靜淡雅,花香濃鬱,開時一宮皆香。花瓣雪白,簌簌地落在那背身而立的公子身上。
雙姬輕輕地喚了一聲,公子轉了身來。長袍飛揚,袖如雲展,他是這樣的俊美郎君,隻單單一個轉身,便讓雙姬失神。
未曾打傘,範翕睫毛上沾著雨霧,溫潤的眼眸望著她,將卷起的畫軸還給她:“多謝夫人將畫贈出,我才能說服臣子。”
雙姬紅著臉,接過了畫。
範翕眉目溫雅,將畫還給她便轉身要走。雙姬一怔,沒想到公子翕一句話不和自己多說。她愕然追上一步:“我幫了公子大忙,公子如此便算了?竟不、竟不……竟無有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