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纖阿自然不打算和範翕玩什麼失憶的遊戲, 她幾次想張口告訴他自己隻是在自保, 並未失憶。但是範翕說她想不起來的話他就打算重新殺了她……這讓玉纖阿很不開心。
所以她靜靜觀望, 她不打算告訴範翕自己沒有失憶了。
範翕徒然不知玉纖阿的不開心。
他隻見她蹙著眉, 便以為她是排斥自己。範翕心中淒楚,又帶著幾分恍惚。失而複得的情緒在他心中飄蕩,落不到實處。他望著玉纖阿,總覺得在做夢一般。她離開後,他整夜夢不到她, 他口上不承認她死了,可他心裡覺得她也許是恨他,才不入他的夢。
無數後悔之情如浪濤洪流般覆滅他。
他整日整日地恍惚, 他吃不好睡不好,每每獨坐便想飲淚啜泣。隨著時間推移,他越來越想她, 越來越後悔。想當初為何要矯情, 為何要與她吵架,為何最後見她時還要與她分開……他想得都要魔怔了,卻不防在楚國一城,竟見到了活生生的玉纖阿。
他不必如泉安那樣看她的臉才能認出她,她戴著幕離背對著他, 他隻消看她一個背影, 便覺得是她……不管是現實還是做夢,他的玉兒總是回到他身邊了。
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定然吃了很多苦。
範翕低頭, 一手摟她腰,一手撫她麵頰。他掌下的女郎肌膚一如既往的白皙嫩滑,吹彈可破。她依然唇紅眉翠,氣質婉婉,皎若雲間月。但範翕盯著她,偏要從她臉上看出點兒什麼……他捏了捏她腰間肉,心疼般的喃聲:“你瘦了。”
玉纖阿:“……”
範翕抱她:“沒關係,玉兒。都是我不好,沒有護好你,才讓你吃了這麼多苦。以後再不會了。你忘了我也無妨,我們有那麼多的過往,我會幫你想起來的。我會對你好的,會補償你的。玉兒,我會重新追慕你,直到你重新愛上我。”
玉纖阿心想他的後半句話定是愛不上就去死,對吧?
嗬嗬。
範翕觀察她麵色,見她無動於衷,他目色便更淒了一分。但他暫時不打算勉強玉纖阿,因治療失憶實在不急在一時。範翕隻是將她摟在懷中,心中因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清香而安定了許多。範翕深吸口氣,從兒女私情中回過了神,見雅舍中躺了四個衛士,成渝守在簾子邊,泉安尷尬地背對著他們,蹲在地上研究那幾個衛士。
範翕笑道:“好了,既然已經找到人了,玉兒便跟著我……”
玉纖阿說:“不。”
範翕:“……”
他怔住,似震驚她竟然拒絕他。
他急道:“我真是你的情郎,難道你不信麼?你以為我要害你?不管其他人說了什麼,他們都是騙你的,都是挑撥你與我的關係。隻有我說的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對你好。玉兒,你不可受人挑撥來恨我啊。”
他不知又腦補了什麼奇怪的劇情。
玉纖阿說:“我不能與你走,因我還得回薄府,我還有些事……”
範翕麵色便變得陰晴不定,他涼颼颼地問:“你能有何事?難道你真的愛上那個薄郎?他從我身邊搶走你,你怎能認賊作自己的情郎!”
玉纖阿柔聲:“並不是你想的那般。薄郎手中有我一些舊物,我需毀了才願離開。”
範翕若有所思,他打量著玉纖阿,判斷玉纖阿說的是真話假話。玉纖阿一貫溫柔,範翕有心逼問她,但他想到玉纖阿現在失憶了,若自己太惡嚇著了她,她不愛自己了可如何是好?他要對她好,對她溫柔,她才會重新愛上自己。
於是範翕露出一個假兮兮的溫柔笑容:“好吧,玉兒想如何便如何。既然玉兒不願跟我走,那我便跟著玉兒走好了。”
玉纖阿:“啊?”
他能如何跟她走?
一個時辰後,範翕坐在那裡神清氣爽地喝茶,玉纖阿看到泉安做出的兩張人.皮麵具,微微恍惚。原來泉安還有這項本事。這兩張做出的人.皮麵具,和四個衛士中的兩個幾乎一模一樣,一張皮放在手中,看著還蠻嚇人的。
玉纖阿誇讚泉安時也沒忘了自己現今已失憶:“小郎君好巧的手,竟學得這般本事。”
她清水眸子柔情看人,誇讚誇得分外誠摯動人。這般美人蹲在身邊誇自己,泉安臉微微紅了,他正要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就聽一聲極輕的磕碰聲,叮一下。
坐在他們斜後方喝茶的範翕將手中杯盞不輕不重地磕在案上。
泉安頓時不敢和玉纖阿多說話了,玉纖阿扭頭,範翕對她露出一個笑容:“泉安之所以會這些,是我給的機會。因他幼時與我一起學醫術。”
玉纖阿看出這人又在炫耀,這次估計是想炫耀他對仆從極好吧。
但看範翕眉目若春水般的模樣,玉纖阿便故意不如他的意。
玉纖阿驚訝般地上下將那坐著喝茶的春山葳蕤般的郎君打量來去,範翕含笑垂睫,俯望著她,等玉纖阿誇他。誰知玉纖阿歎道:“同是學醫術麼?那怎麼郎君看著這樣清瘦羸弱,好似有舊疾。泉安小郎君卻看著那般健康,還學會了一身醫術?這莫非是同人不同命?”
範翕立即怒了,摔杯而起:“……你!”
為何她都失憶了還拐彎抹角說他身體差!
他看著真就那般差麼!他正常無比地站在她麵前,既沒有臉色憔悴也沒有吐血,她怎麼就咬定他身體差了!
玉纖阿肩膀輕輕顫一下,作出恐慌狀:“……郎君你?”
範翕見她嚇著,心裡又一磕。他在心中叮囑自己不要發火,玉纖阿柔弱,不能讓她怕他。他於是施施然地重新坐下,如沒事人一般手撐著臉,對蹲在地上的玉纖阿噙著笑:“玉兒說的都對。”
玉纖阿咬唇:“……”
她強忍著溢到唇邊的笑意,目光輕柔地看著他。他這樣有趣,她都不想逗他了,想過去親一親生氣卻又忍氣的他……她的公子,這副因生氣而憋得眼眶微紅的模樣,讓她心口砰砰跳。
玉纖阿彆過臉,望著窗外,偷偷地露出一個笑。
成渝自來不關心周圍事,泉安則專心地做著自己的人.皮麵具,努力讓自己忽視公子和玉女的打情罵俏。
泉安很快做好了兩張人.皮麵具,將其遞給範翕。範翕自己用一張,給成渝一張,而泉安不隨他們潛入薄家,泉安會在外麵聯絡人手,傳遞消息。範翕戴上了麵具,又和成渝一道扒下了四名衛士中兩個人的衛士服換上。範翕整理一下自己的新形象,玉纖阿則坐在雅舍的那張小幾後,手托著腮,如迷戀情郎的情竇初開的小娘子一般專注而眷惜地盯著範翕的新形象。
他大變臉,大換裝。他眨眼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頂著另一個人的臉,可為何她看著他,仍被他迷得七葷八素呢?玉纖阿捂著自己的心臟,愁苦地想完了,她要栽在範翕手中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與範翕重逢,她竟這樣開心。
她從未見一個人這樣開心過。
範翕背對著玉纖阿整理自己的衣容,他拿過銅鏡端詳自己的新麵孔。新麵孔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路人臉,除了高壯外,毫無特色。範翕高是高了,但他形象清矍,身量偏瘦,想偽裝另一個人,還是需要動些手腳。範翕拿著銅鏡整裝,鏡子向後晃照,他看到了玉纖阿托腮凝視他背影的麵容。
範翕忽地一陣羞赧,為她目光的專注,和眼中說不出的情意。
但緊接著,範翕手捏著自己的衣領,便覺得不對勁了:他現在頂著一張陌生人的臉,玉纖阿怎能對一個陌生人流露出這樣含情的目光?
不,玉纖阿之所以如此,是因她心慕他……
不,她怎會這麼快地心慕他?她不是失憶了麼?難道……
範翕鐵青著臉,回了頭冷目看向玉纖阿。他戴著人.皮麵具,就算臉色鐵青玉纖阿也看不出。但範翕眼神中的質問和他聲音裡的殺氣騰騰是不錯的:“玉兒,我記得你認識我也才一兩個時辰吧?你為何就信我是你情郎了?你半點質疑也沒有?都不用我給出證據,你就相信我了?”
他眼裡清晰地寫著——你是否就是如此輕浮的女人!
是不是男人隻要說是你的情郎,你覺得自己沒有損失,就答應了!
你怎能這樣不要臉!
玉纖阿:“……”
被他眼睛怒瞪著,玉纖阿早有準備般地仰頭對他柔聲:“我不問郎君證據,是因我見郎君第一眼,便覺得郎君會是我喜歡的相貌。”
同樣一句話,玉纖阿之前就對薄寧說過,現在拿來敷衍範翕。
範翕怔了下,臉色微緩。他背過了身,輕聲說了句:“你也是。”
玉纖阿不解:“嗯?”
背對著女郎,範翕低聲:“即便我失憶了,隻消你出現在我麵前,我見你一眼,便會知道你就是我喜歡的那類相貌。”
玉纖阿愣愣看他,她心中熱流激蕩湧起,因他這話,手指微微發麻。她不自禁地站起來,走向他。她克製不住自己此時的情意,她從後擁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後背上。
範翕靜靜地享受她的主動擁抱,他垂著眼,目中繾綣萬分。想玉纖阿向來主動那麼難,她現在主動從後貼他背,即便失憶了,她當也是對他有感覺的吧?她當是確實喜歡過他的……
二人這般沉靜相擁,好久沒說話。
還是泉安在屏風後咳嗽一聲,提醒公子時間差不多了,公子翕才不情不願地結束了自己和心愛女郎曖.昧的這段。
--
玉纖阿出薄府時,四個衛士將她看得嚴嚴實實。萬萬沒想到,她回到薄府後,四個衛士中有兩個都已經換了皮。玉纖阿心中感慨,跟著這四個衛士回府。有範翕在,她想她也不必再記什麼逃跑的路了。她隻用將她的奴隸契約書毀了便可。
坐在車上時,玉纖阿便想,有時候偶爾依賴男子,其實也不錯啊。她不必事事隻相信自己一人的。
玉纖阿悄悄的,在心裡將範翕加入了自己值得信賴的名單。這份名單上,在他之前,隻有她自己一個人的。
馬車到了一宅邸前,玉纖阿下車,本心不在焉,不想一個衛士竟伸手來扶她。旁邊兩個衛士覺得不妥看來,另一個衛士卻忽然上前,勾住他們的背讓他們不要看。玉纖阿嚇了一跳,被這衛士握住手時,她僵了下,直到看到這人對她含笑眨了下眼。
他手勾著她的手掌,輕輕摸了她一下。
勾勾搭搭。
玉纖阿這才認出這是範翕,他這般不守規矩,她瞪他一眼。卻是盯著他的新麵具半天,玉纖阿捂著臉扭頭,感慨自己真的不太能認出這種長相普通的男郎臉啊。她果然還是更喜歡範翕原來的模樣……她喜歡容色俊俏的郎君。
範翕隻敢悄悄調.戲玉纖阿一下,也不敢太過分。到了薄寧眼皮下,他還是要小心行事才是。因薄寧沒有殺玉纖阿,看玉纖阿過得也不錯的樣子,範翕對薄寧的仇恨沒先前那樣強烈了。但是,他仍打算混進來,能殺了薄寧,便是徹底瓦解了越國勢力。薄寧值不值得殺,他要看看。
扮作衛士的範翕和成渝跟著其他兩個衛士將玉纖阿送回房舍後,便去向薄寧複命。範翕現在扮作一沉默寡言的衛士,成渝代替他說話,他則第一次見到了越國的這位新任大司徒薄寧。
薄寧年輕而清秀,氣質溫潤沉穩。他與仆從說話時,聲音悠緩自然,沉著有力。這位年輕的大司徒,通身都是大家族養出來的好氣質。
是那類玉纖阿一定會喜歡的相貌。
玉纖阿當初就是為範翕的美色所迷,才和範翕越走越近,情難自禁。不然明明奚禮對玉纖阿也不錯,玉纖阿為何不和奚禮在一起……範翕雖總是吃奚禮的醋,但他心中其實知道,玉纖阿不會跟奚禮在一起。
她愛美玉一般清嘉溫潤的郎君。
觀察著薄寧的一言一行,範翕的麵容藏在麵具後,微微地扭曲了一下。他自覺自己相貌勝過薄寧,但架不住玉纖阿失憶了,最先見到的就是薄寧。範翕小心眼,始終記得玉纖阿跟衛士說她心中隻有薄郎……她心中隻有薄郎,他怎麼辦?!
範翕冷冷地看著,試圖找出薄寧的缺點。比如為人陰沉,表裡不一,偏執暴怒類似的……但是沒有。
薄寧沉靜十分,範翕越看越氣,還得裝好一個衛士。
--
玉纖阿猜範翕潛入薄宅,除了為了她,當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忙。他雖在她麵前表現出一副兒女情長的模樣,但範翕一定不隻有兒女情長的一麵。範翕到薄寧這裡,必然要對薄寧下手。
玉纖阿輕輕一歎,其實她並不厭薄寧。
她自幼被薄家收留,薄家男子們為她美色所惑,讓她活得戰戰兢兢,但其中絕不包括薄寧。薄寧常年在外求學,偶爾回薄家。在那短暫的相處中,玉纖阿與薄寧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因薄寧看她的眼神,沒有男子看她時通常有的惡心覬覦目光。薄寧將她當普通侍女,他對她客氣非常,偶爾當他的兄長對玉纖阿動手腳時,薄寧還會照拂她。
薄家眾郎君中,玉纖阿始終覺得薄寧是唯一能出頭的那人。他和為色所迷的前任大司徒不一樣,薄寧才是有君子之風的那個。
那時玉纖阿想過,她若實在沒辦法,便誘了薄寧,成為薄寧的妾室,其實也可以。
但是可惜,薄寧常年不在薄家。玉纖阿出事逃離薄家的時候,她根本無法向薄寧求助……
若是範翕要除掉薄寧……玉纖阿心中覺得可惜。
然她也不會阻止。
那是範翕的政治考慮,和她有什麼關係。她不懂他所在的局勢,她既然不懂,便試圖去學著懂。然在她弄不清楚範翕所處局麵前,她便不會主動開口,以自己淺薄的認知去左右範翕的政治決策。
她雖出身貧寒,但她不甘貧賤,她想讓自己的眼光不局限於自己所處的地位。她想向上走,想自己能看到的更多更深一些。總有一日,她會和範翕所看到的的東西一樣,她不會再弄不懂範翕在做什麼。
於是這般平安無事,範翕去刺探薄寧來楚國的目的、和楚國大司馬的關係,玉纖阿則是借範翕給出的這個機會,幾次悄悄在院中散步,探查那家藏有她的奴隸書的屋子周圍的防衛。不得不說,範翕的到來,還是讓玉纖阿方便了不少。玉纖阿試圖跟成渝聯絡,讓成渝夜裡來見她,協助她一件事。
夜裡,那衛士果然弄暈了其他衛士,來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