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流民大舉過來, 範翕直接反應就是要接收,接濟。
玉纖阿驚訝, 之後看泉安一臉淡定, 便覺得範翕應當是沽名釣譽?哪怕他自己說他無事的時候也願意做好人,但眼下這種情況, 顯然不是“無事”的時候。心裡雖有疑問, 玉纖阿麵上卻不多說。
她和範翕共乘一騎,範翕沉思時, 玉纖阿一手握著韁繩, 一手撐著馬身, 便想下馬。
她的動作讓範翕回神。
範翕從後摟抱住她不讓她離開:“你做什麼?”
玉纖阿答:“公子不是要去忙正事麼?我自然不要給公子添麻煩啊。”
她回頭,對他笑了笑, 笑容清雅如梨花。她柔柔弱弱又十分恬靜閒然:“公子可與泉安去忙公子的事。我想來公子要去和諸位將軍、臣子說話, 我不願耽誤公子,便欲回村子。公子若是信我的話, 或許我可以去替公子尋村長,讓村長開倉接濟這些流民。能助多少助多少。”
她這般說的時候,泉安正追上了山丘。泉安手扶著膝蓋, 一邊喘氣, 一邊連連點頭, 心中讚玉女之清醒——
這般聰慧的女郎, 遇事不急不躁,才可做公子的賢內助啊。
誰曉得玉纖阿想做賢內助,公子翕卻想“昏庸”。他深深看一眼玉纖阿, 一臂仍緊摟在她腰間,不放她下去。範翕道:“何必那般麻煩?你跟我走就是。”
玉纖阿:“啊?”
泉安:“啊?”
讓玉女跟範翕走是什麼意思?
範翕不解釋,隻回頭對泉安吩咐:“這批流民看上去少說也有千人,這麼小的村子是不夠用的。恐流民進村後會生事。這麼大的目標,想來那群駐紮在山上的兵馬應該都看到了,幾位將軍此時應回了村子四處找我。你回去與那些臣子說明我的意思,讓兵馬進村,幫著村子先維持秩序。”
“既要接濟流民,又不能任由這批流民亂來,燒殺搶掠,毀了這個村子。”
泉安先是應了“好”,然後問:“公子去哪裡?”
範翕答:“我尋裡長、連長、鄉長、邑長……流民一路南下,這麼大披目標他們不會看不到。既要開倉,小小一個村子哪裡吃的下?自然要找這裡的長官討要個說法了。”
說罷,範翕禦馬轉個向,泉安聰明讓開路,見範翕就那般抱著玉纖阿坐在身前,騎著馬快速向山丘下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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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和玉纖阿縱馬間路過村落,玉纖阿想半天沒想明白範翕帶著自己做什麼。
自己又不會武功,又嬌弱,當是拖後腿的才是。範翕最理智的做法,應該是將她留在村子,他獨自往來才是。
是以兩人路過村子,見馬速不喚,玉纖阿再一次的舊話重提:“公子將我放下吧?”
範翕垂目,似憂心地望向她。
許是他心中有事,再加上在她麵前不必裝模作樣,此時俯下眼望玉纖阿的範翕,麵容清透如冰,帶著月光的寒氣。並不如往日他麵對常人時的那般溫潤爾雅。他就是這樣沒什麼表情的,一手縱馬,一手伸向她與馬相挨的臀部,揉了一下。
玉纖阿:“……!”
她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麵紅耳赤,尷尬又羞怒。她身子繃得向前靠,人幾乎要趴到馬上,因驚惶而從馬上摔下。範翕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玉纖阿麵如滴血,如此狀況下她討論此話題也覺不該,可是他、他——
玉纖阿羞惱:“你做什麼摸我的、我的……”
她聲音又靜下,一是尷尬地說不出口,二是她轉頭質問身後的範翕時,見他目光清正,並沒有什麼淫意。
馬蹄如飛,一步數丈!
馬背上,範翕俯身,纖長的睫毛在玉纖阿麵上刷過,他憂心忡忡地問她:“我隻是看你跟我騎這麼長時間的馬,我若不放下你,你屁股痛不痛,大腿內側肌膚能不能受住。”
玉纖阿疑心:“既怕我受不住,為何還要帶我?”
因說話間,馬奔得極快,玉纖阿眼看著他二人在馬上距離那村子越來越遠,顯然她已經錯過了被範翕放下的最好機會。
範翕非常意外她怎麼能問這種問題:“我怎能放心將你交給一群陌生人保護你?”
玉纖阿怔一下。
提醒他道:“不算陌生人。泉安在,曾先生也在。那些臣子衛士都在。”
範翕並不在意,他垂下眼瞼,深望她一眼。他方才騎馬時還與她言笑晏晏,現在說起這事便神色鬱鬱道:“亭舍失火時,好多人也在。”
範翕道:“我再不會將你交給我不放心的人保護了。”
玉纖阿真正的怔住了。
她張了張口,口中灌入了寒風。她坐在範翕身前,盯著他秀美而沉鬱的側臉。她竟一時失聲,張著口呆呆看他,半天不知說什麼。
亭舍失火,她被薄寧擄走,薄寧留了一具假屍體,範翕回來後便以為她死了。
其實玉纖阿和範翕從來沒多討論過亭舍失火那事。
之後範翕在小城鎮中意外與她重逢,兩人哭哭笑笑地又生出許多事。範翕也從來沒跟她討論過亭舍大火的事。玉纖阿從泉安口中,才知道範翕為她哭過。
而今夜,她才知道範翕對那事念念不忘。
那恐怕成為了他心中一根刺。他與她分開了,說與她再不見麵了,之後他就見到了她的“屍首”。那件從沒被範翕主動提過的事,成為了範翕心中的後悔。
好半晌,玉纖阿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低聲:“那事不怪公子的。”
範翕道:“無所謂你說什麼。總之我不放心將你交給他們,你跟我走好了。你和我在一起我才能放心,我隻相信我自己會保護你。若有一日沒人護你,那定是我不在了。”
玉纖阿:“公子說前半句就好了,什麼不在了之類的話,聽起來不祥,不要說了。”
範翕雖與她說著這樣的話,但他心中倒不如何悲涼。見她鄭重地囑咐他不要說這樣的話,範翕笑一聲,揶揄望她:“你相信這會一語成讖?”
玉纖阿“嗯”一聲,窩在他懷中,她非常認真地柔聲:“上天會嫉妒幸福的人。”
她素來運氣不太好,總是得到什麼,轉眼就會失去。這麼多年的打磨,玉纖阿被磋磨得沒有了什麼脾氣。她希望範翕小聲一些,不要讓上天注意到她,注意到她又得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範翕抱她的手臂發緊。
他多敏,隻從她一句話,就聽出她的小心與眷戀,猜出她以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他喃聲:“玉兒,我以後……”
玉纖阿不太喜歡聽這種沒什麼意義的保證的話。
她從來不相信這些。
玉纖阿便打斷了範翕那沒什麼意義的即將要說出來的對她保證什麼之類的話,她疑問道:“你這般帶走了我,說怕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出事。可是村子那裡那麼多你的人……你就不關心麼?”
範翕:“……”
範翕說:“人家都比你厲害,用得著你操心?而且,咳咳,我到底是範飛卿。”
玉纖阿目中便噙了笑,她仰臉,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懷中,伸手撫了一下他下巴。他被她這輕浮動作調戲得顫了一下,垂目瞪來,玉纖阿隻笑吟吟:“懂了。範飛卿到底是範飛卿,隻關心更重要的。”
她在他這裡,居然有這般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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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衝著範翕對她的這番心意,之後騎馬一路,玉纖阿縱是真的被磨得屁股痛、大腿內側受傷,她也麵上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不去告訴範翕,不讓他為自己擔心。
她一路若無其事地偶爾與他說兩句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馬背上,被抱在他懷裡。他一開始還擔心她身體撐不住,之後看她一直帶著輕快溫婉的笑,他便徹底忘了對她的擔憂。
玉纖阿一路坐在馬上,看每到一亭、一裡、一舍,範翕便下馬去與亭長、裡長、舍長相談。範翕說明南下流民的情況,指出那個村子正在遭遇的事。
他笑容溫婉,說話不急不緩,又作出一派為國為民憂慮的模樣,那些當官者很容易被範翕所打動。大部分人都立刻登記情況,答應配合公子翕去調來糧食。也有一些人含糊著不願相助,被範翕勸服。
玉纖阿便坐在馬上,全程不下來,看公子翕敲開一間又一間的門。
看他青衫落拓,背影蕭肅,站在一盞盞廊下燈火影中,與一個個小吏、官者說話。看他側容清雅,多次往來,額上微微滲了些汗。
而常有小吏悄悄向那坐在馬上、從始至終不下來的美麗女郎悄悄窺視,猜測那俊俏女郎和公子翕的關係。
玉纖阿不在意諸人為她美色所驚的目光,她用一種眷戀而欣賞的目光追隨著範翕的背影——
玉纖阿出身貧苦,自幼在薄家做侍女,之後混入民間討生計,去舞坊學舞。
她的經曆,讓她心硬如鐵,她對流民根本沒什麼同情心。
人隻有自己過得好,才有心情去同情彆人。玉纖阿自己一直膽戰心驚東躲西藏,她從來獨善其身,沒有多餘的心思浪費在彆人身上。
範翕說他要去接濟流民,玉纖阿覺他沽名釣譽,她笑一笑,卻也不製止。
隻是如今看著……多少會讓她產生恍惚感,覺得她和範翕差距是這樣大。
他明明不是什麼好人,可他在此時竟讓她產生兩人雲泥之彆的自卑感。她可以努力習慣範翕身邊的非金即玉、奢華高貴,然出身造就的對世間萬物的看法不同,許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吧?
她永是這樣無情、冷漠、涼薄的貧女。
範翕真的會喜愛她麼?
會不變心麼?
他高貴、美好、溫柔、雅正……
玉纖阿心神恍惚時,忽聽到一聲尖叫,她抬目看去,見木門口,範翕與那邑長沒有談妥,範翕竟直接抽劍,抵在了邑長身前。玉纖阿愕然,見範翕手中的劍抵著兩股戰戰的邑長,範翕沒有開玩笑,他手裡的劍遞前,邑長的脖頸已鮮紅一片。
範翕收了他方才的和氣,淡漠而不耐煩道:“我沒空與你討價還價,你若不開倉放糧,今日就死在我劍下。”
邑長:“不不不!公子,我是楚國的官吏,你無權……”
範翕微笑:“那都是之後的事了。我現在讓你開倉,你開不開?!”
他拿劍抵著人脖頸,一步步逼前,小吏們見長官被恐在這人手中,便不敢亂動。那邑長被範翕逼得步步後退,百般狡辯,最後實在沒有借口,範翕儀態優雅、然手中劍再向前遞一分……邑長慘叫著:“開開開!我開!公子請放下劍!”
誰說的公子翕脾氣好?
而旁觀的玉纖阿:“……”
她默默地收回自己對他高貴美好溫柔雅正的判斷……
範翕拿著劍,逼著這個邑長,押著人瑟瑟發抖地寫了信下令,拿到了書簡,範翕才滿意收劍。範翕微微一笑,收了劍轉身,看到大門外騎在馬上的女郎,用帶笑目光看他。
範翕挑眉,疑問看去,問她笑什麼。
玉纖阿笑答:“妾為公子風采所傾倒。世間怎麼有公子這樣好看的人物呢?呀,怎麼就這般好看,哪哪兒都好看呢?”
範翕一怔,當著一眾將他送出的小吏的麵,他麵刷地紅。範翕目光閃爍,疑心她調侃他。可他唇角忍不住輕輕一勾,看得小吏眼皮直抽,簡直認不出這是哪個拿著劍要殺人的公子翕。
端莊的公子上馬時,瞪玉纖阿一眼,說:“馬屁精。”
然而目中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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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與範翕一夜奔波,回到小村中,又整整一宿走了一晚,和村中人一起安頓流民。這麼多的流民湧入,多虧範翕的及時招撫,才沒讓這些人鬨出事,和村民們平安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