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纖阿在村中,作為公子翕一行尊貴人士中的唯一女郎,幾日來在村中行走,幫著領著侍女為流民送被子送米粥,調解流民和村民之間的矛盾。她確實對流民沒什麼同情心,看到人餓得暈在地上也沒多少感覺,但她又確實在照顧這些人,幫忙解決這些人的問題。
她不為什麼目的,也不求什麼好名聲,不過是範翕需要她幫助,她便儘自己所能去幫助他。
幾日來,因她貌美,又因她行事條理清楚,不知不覺間,玉纖阿倒贏得了這些流民的尊重。玉纖阿從他們口中問出了些情況,說他們是從北方逃出來的。北方如今混戰,各家諸侯各顯其通,再加上一個從中攪局的境外九夷,百姓的日子過得艱辛,便紛紛出逃。
皆是聽說楚國無戰事,才一個村一個村、一個鎮一個鎮的,這麼大批次逃亡。
玉纖阿聽著這些情況,便記錄下來,想將自己從流民這裡得知的情況告訴範翕。但範翕十分忙碌,他與那些大臣們整日進進出出,商量著一些事。玉纖阿已經幾日沒見過他的正麵,她寫的書簡不能親自交給他,也隻好讓衛士傳遞給範翕。
玉纖阿沒有主動找人,因並不想在這時打擾範翕。
這一日夜裡,又一批流民湧入村子。流民越來越多,可見北方形勢越來越嚴峻。
玉纖阿隻睡了一個囫圇,便被侍女們喊起,說又有流民進來了。玉纖阿洗了下麵,就忍著身上酸痛,出去領著衛士和侍女們熟練地接收新的流民。隻是人越來越多,範翕隻一味讓人養著……玉纖阿覺得糧食不夠啊。
他想乾什麼?
他難道真打算當一個救苦救難的大善人?
可是,周天子都不在了……範翕要這麼好的名聲做什麼?
玉纖阿行在道路上,燈火重重,她看著黑壓壓的人排著隊,等候侍女們舀粥給他們。一個衛士過來與玉纖阿低聲說村中臨時建的屋子不夠這些流民住,問女郎該如何是好。不知不覺間,玉纖阿竟在負責著這些事。
玉纖阿歎口氣,邊走路觀察那些排隊的流民,邊輕言細語道:“去村民家中借幾床被子,先在外打個鋪蓋熬過今夜吧。總之現在是夏日,天氣炎熱,睡在外麵也不如何……”
玉纖阿說著這些,衛士聽著。玉纖阿目光隨意瞥過人群,本已移開了目光,但她走路的步伐一停頓,目光重新流連過去。
她向流民中排隊著的一個方向看去。
那人本是躲閃著她的目光,一徑往人中梭。當玉纖阿停下腳步,偏頭看去時,時間凝滯,玉纖阿身後提著燈的侍女將燈籠抬高,手中光打向玉纖阿所看向的流民中方向。
玉纖阿沒說話。
侍女先驚:“公、公、公主?!”
玉纖阿目光溫溫地看著那躲閃的女郎,女郎一身葛衣,臉上汙穢,不複往日身在吳宮時的光鮮。玉纖阿又看向那女郎旁邊的少年郎,身量挺拔,然同樣葛衣裝束,麵上風塵仆仆,消減了許多。
這對少年男女,正是昔日逃婚的吳國九公主奚妍,和相助她逃婚的昔日吳國的郎中令呂歸。
呂歸還好,因他本就是遊俠,風霜滿麵,衣裳帶血,精神卻還好。隻此時他目光有些灰蒙,聽到侍女的喚聲,他凜目看來,看到了立在侍女們麵前的玉纖阿……呂歸怔住。
奚妍也怔怔地看著玉纖阿,奚妍露出一個複雜的眼神,打招呼怯怯:“玉、玉女麼?”
玉纖阿立在他們麵前,纖腰束素,遷延顧步。
本就是天上仙娥一樣貌美不似凡人的女郎,如今的玉纖阿褪去了吳宮中的宮女服飾,一身華服,金釵玉鐲,環佩叮當。
夜風吹拂,燈籠搖晃,玉纖阿衣袂若飛,氣質玉潤,乃驚鴻一般的美貌。
而昔日的公主,卻臟兮兮地、狼狽地站在她麵前。
玉纖阿與奚妍對望。
曾經的雲泥之彆,恍然間換了個。
奚妍心神恍惚,盯著玉纖阿——
周天子沒了,被獻往周洛的玉纖阿卻還在。奚妍以為在周天子不在後,玉女這樣的身份,會變得十分尷尬。玉女也許會吃苦,也許會被拋棄。
奚妍如何想得到玉女錦衣華裳,風神秀徹。這般的美貌如華光,比昔日在吳宮時……遠要明耀漂亮。
女子的美是要被養,被珍惜的。
若是一路風塵儘染,再美的皮囊都要蕭索。而玉纖阿現今這般……隻能說明,她離開吳宮後,從未受過任何苛待。周天子不在後,她反而過得更好。
奚妍在她麵前,難以言說的,竟多出些無措和茫然感。她小聲:“玉女……好久不見。”
她看向玉纖阿身後的侍女們,那些侍女們目光激動地望著她,但是玉纖阿不動,那些侍女們竟然立在玉纖阿身後,不敢向她走來,不敢問候她。奚妍迷惘地想,怎麼,自己曾經的侍女們,現在是玉女的了麼?她們隻聽玉女的話了麼?
玉纖阿側身,看了身後的薑女一眼,薑女才領著侍女們上前,去迎接公主。
眾人都鬆了口氣,侍女們扶住奚妍時,諸人都露出笑容。她們心中原本還怕玉纖阿會裝作不認識奚妍,就那般走過去了。
幸好玉女哪怕今非昔比,仍是溫柔和善。
侍女們擁著奚妍噓寒問暖時,玉纖阿微微一笑,轉身便欲離開。奚妍小聲而不安地喚她:“玉女……”
玉纖阿回眸,微微笑:“公主先洗漱吧,改日再聊。”
她施施然離開,幾個侍女跟著奚妍,薑女等幾個侍女猶豫了下,還是追向了玉女。心想公主已經不算什麼公主了,眼下厲害的,還是得公子翕歡心的玉女啊……
但當夜,除了奚妍的出現,還有一女出現。
隻是那女子是獨身前來,並沒有如流民一般被接濟。玉纖阿聽到的時候,是薑女從衛士那裡打探的消息,說一位楚楚可憐的女郎在那夜後半夜到了村子,直接去尋了公子翕。
那女子跪在公子翕屋門外一個時辰。
後被公子翕帶走了。
薑女打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已經過了兩日。
玉纖阿詫異,道:“你哪裡聽來的?”
薑女急聲:“是我從一個喝醉酒衛士那裡聽說的。玉女,你完全沒聽說過吧?公子翕徹底封鎖這個消息,那些大臣們全都瞞著。若非那衛士喝醉酒,誰知道我們這裡多了一個女郎?誰人見過她呢?”
玉纖阿不以為然。
她說:“也許是有什麼政務吧,不方便我們知道。”
薑女看她全然無所謂的樣子,便更著急了。薑女如今就攀著玉纖阿,玉纖阿好了,她才能好了。現在奚妍公主來了,那些舊日侍女全去偷偷照顧昔日的公主,但是薑女反正和那公主不熟悉,薑女還是更在意玉纖阿的前程多一些。
薑女著急道:“玉女,你算算你已經多少日沒有見過公子翕了?你不覺得你是失寵了麼?”
玉纖阿微愕:“……”
她對自己還是有些信心的,便懶洋洋道:“人家隻是忙,你在這裡亂猜什麼?”
她頓一下,側頭盯著在自己身邊轉悠的薑女,慢慢問:“是呀,你在亂猜什麼?”
薑女低聲:“我疑心……那被公子翕看住,不許任何人見的女郎,是公子翕那位傳聞中的未婚妻。”
玉纖阿一怔,猛地站了起來。她大腦空白,喃聲:“什麼?”
薑女道:“聽聞那女郎花容月貌,長得很不錯。我認為公子翕那樣的人……我一路確實不見他看中過什麼女郎,多看哪位女郎一眼。我私心以為,公子翕若真在意一個女郎,那隻能是他的那位傳說中的未婚妻了。”
“他不願你見到她,才封鎖了所有消息。”
玉纖阿抿唇。
道:“我不信。”
她重新坐下,慢慢思量,說:“我不記得公子翕的未婚妻是何身份。當日我在吳王殿前聽說,隻記得一大串什麼王的名字。既然那麼厲害,那女郎身份高貴,便斷無可能到處亂晃。甚至來找公子翕。”
薑女:“可是現在周天下亂了,人家來投奔自己的未婚夫,並沒有什麼錯吧?”
玉纖阿抿緊唇。
薑女在旁邊嘀嘀咕咕地說話,兀自亂猜。玉纖阿的麵色越來越白,她不說話,隻手指甲掐入手掌心。滿心的驕傲與煎熬,她難以向人訴說——
她始終覺得薑女在亂說,不可能是範翕的未婚妻。
那女郎高貴,絕不可能隨意出周洛。
可萬一、萬一就是呢?
她確實許久沒見過範翕的麵。
明明在一個村子裡,她接濟流民,他和臣子談政務。竟像兩條平行線,一直沒見過。
若真的是、真的是……
玉纖阿垂下目,目中空落落的,水光晃晃地波著。
奚妍的出現算什麼,奚妍的可能威脅到她的身份算什麼。她不在意奚妍公主,即便侍女們向著奚妍,她也不在意。她沒有害怕過奚妍的到來,沒有恐懼過奚妍會威脅自己的存在。
但如果範翕愛他那位未婚妻,這才是她最懼怕的。
薑女走後,玉纖阿一個人坐在屋中,她呆呆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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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範翕的屋舍中,範翕坐在案前,看前方女郎跪在他麵前。
他興味地看著那女郎在他這裡跪了整整三日。
範翕似笑非笑:“楚寧晰,你可曾想過有一日,你會給我下跪麼?高貴的楚國王女,恨我欲死,想過有一日會來求我麼?”
女郎慢慢抬眼。
正是楚國唯一的公主楚寧晰。
楚寧晰獨身前來,一個衛士也沒有。她跪在範翕麵前,平平靜靜的:“你如何折辱我,如何反擊我,我都心甘情願。隻要你肯出兵,與楚國合作,共擊蜀國和宋國對楚國邊境的試探。”
她臉色微白,垂眸握拳,身子輕輕發抖:“隻要你答應,哪怕給一個相談的機會……我自甘落入你手中,隨你如何處置。”
範翕慢悠悠笑:“可是無論你如何求我,我都不會幫你啊。”
楚寧晰臉色更白了。
她知道他在辱她,但她如今……無言以對。
範翕怒而起身,猛烈抬手,不知他如何得來的鞭子,一鞭子便揮向跪在麵前的楚寧晰。楚寧晰渾身輕顫,痛得瑟縮,再睜眼時,額上便有血滴向下滲。她麵無表情地跪著不動,範翕俯身掐她下巴,讓她抬臉。
他冷聲:“你我之間的事,我可從未報複於你身邊的人。你那日追殺我,實際我不在乎。我生氣的是,你為什麼要連累玉女?為什麼當日對她射箭,不許她逃?”
楚寧晰微茫然,一會兒才想起範翕說的是誰。她神色微微一動,似笑,又似哭。
她道:“你以為我針對玉女,是因為你?不,我楚寧晰的仇恨,從不連累無辜的人。”
“我對她動手,和你無關。那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臉色如紙,血順著額頭向下流,失神地跪在範翕麵前,女孩年輕的臉仰著,她茫茫然地說,“我嫉妒她。”
範翕眸子微瞠,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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