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自是不知玉纖阿那邊在做什麼,而即便知道, 恐他也顧不上那邊。他被卷入更麻煩的事情中。
廷議在談九夷和談之事, 九夷那方的使臣也在。範啟作為降九夷的大力軍自然也位列廷議。
如今這和談, 衛王朝分明是想草草結束,安撫下九夷便好。雖然衛王朝才是戰勝一方, 但廷議之時, 九夷一方大放厥詞, 提出了許多無理要求, 衛王朝這邊的和談官都麵不改色,一一答應。
九夷那邊便更加貪婪, 在他們向衛獻上自己的美人時, 他們竟也提出要求, 想要衛王室的公主下嫁給他們的王。
範啟在一旁聽得臉色難看。
若是他是談判主力,如何能同意九夷這樣的要求?九夷一個戰敗國, 竟還想要王室公主下嫁。然而現在這是衛王朝, 不是周王朝。範啟哪怕聽得一直皺眉, 他也沒有主動打斷雙方。
隨便吧。他隻要將這個和談應付過去就行了。隻要在衛天子的眼皮下作出一副唯唯諾諾、左右搖擺、不堪重任的樣子, 衛天子必然會對他放鬆警惕。範啟也不奢望彆的, 哪怕衛天子將他發配得再遠再偏,隻要保住他的弟弟們的性命,他和祝吟、孩子們能活著就行……且弟弟們的安危,恐需要範翕的保護。
這般一想, 範啟就出了神, 想得遠了些。
想九夷敢提出這麼多無理的要求, 看來當初九夷攻入大周,齊國和衛國果然在其中放水了。齊國和衛國放九夷進大周攪渾水,這二國再反周。不過齊國為了大業,犧牲也足夠大。原本也許能落到齊王懷裡的天子之位,就因為齊國出力太多、兵力折損太多,便宜反而被衛國占了……
“範啟,使臣與你問話,你為何不答?”範啟忽被現實驚醒,乃是昔日一個大夫,此時怒瞪他,一副鄙夷的模樣。
範翕在一旁看得眯起眼,心中“死亡名單”再加一人。想今夜就要夜訪這個大夫,給他找點事做。竟然敢這樣跟他兄長說話。
範啟麵色不改,他之堅忍,讓這些新朝的臣子敬佩之時,又警惕萬分。範翕向對麵九夷使臣行了個禮,溫聲道:“不知九夷想問啟何事?”
使臣不答話,又是先前的大夫搶話:“九夷使臣狀告你,昔日與九夷作戰時,你奴役百姓,未曾走過通示稟告就私自征兵,讓尋常百姓為你所用,被迫上戰場。”
範啟道:“若是等通示,當日天下之亂爾等也是知道的,這仗就沒法打了。”
大夫:“那你是承認你私自征兵了?!範啟,這可是重罪!”
範啟盯他片刻,說:“昔日我為大周太子,我即便私自征兵,也是能做的了主的。即便今日是衛天下,拿前朝事問責我也是沒道理。我行事不愧天地,豈容爾小人信口張狂?”
大夫被他溫潤眼神盯著,麵色鐵青:“你!”
旁邊立刻有其他人相助:“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讓旁人看了笑話。”
那九夷使臣眼珠子一轉,抓住大衛王朝內訌這個機會說道:“大周太子可不止私自征兵,他所到之處,魚肉百姓,舉國之力任他所用。當時宋國、魯國都是被他拖累!”
大衛的大夫立即:“當真?如此可不好。天下既然分封給諸侯,自然要聽各國諸侯王的話,哪怕是太子,也不能這般任意妄為。”
另一個大夫說:“予取予用,隻有天子才夠格。難道大周太子昔日就自比天子麼?”
範翕在旁聽得,終於忍不住冷冷插了話,語氣頗為不耐:“當時周天子都薨了。不出意外,我兄長本就應是下一任天子。他享天子之貢,事急從權,當時也沒什麼問題。”
大臣們齊聲:“不妥!不妥!禮儀豈可廢?昔日周王室以禮治天下,若是失了禮,這誰都說不清啊。”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攻擊開來。
範翕的眸子寒起,他袖中的手輕晃,強忍著動手殺了這些人的衝動。他看出了這些大夫就是衛天子派來為難兄長的,就是等著他兄長出錯的……泥人都有三分脾氣,他們就等著範啟這樣脾氣好的人暴怒出錯,好抓住錯處給範啟治罪!
範啟安靜地看著他們。
他忽笑了笑,淡聲:“好了,諸位大臣不要爭了。”
他話一起,就有大夫不將他放在眼中,信口插話:“範君此言不妥,你並無職權命令我等……”
範啟直接打斷那大臣的喋喋不休,繼續說自己的:“啟自認言行無愧天地,不認為自己有做錯什麼。諸位大臣若是不服,若是覺得啟沒有資格站在這裡,啟可自願退出和談。”
那被他無視得徹底的大夫麵色難看,叫囂道:“那你的罪如何治?”
範啟深深望他一眼,才說:“我無罪。我可摘冠脫袍,受內服百官調查。為示清白,吾從今日退出和談,自囚於府,等諸位的調查了。”
他此話一出,諸人皆靜。萬沒想到範啟寧可摘冠脫袍,也不出錯露出把柄給他們。他們一時間,都想起昔日範啟的風采。這位昔日太子殿下,襟懷磊落,待人向來溫煦如風,從不見他發怒……
範翕站在人群中,他親眼看自己的兄長被這些人逼得摘掉發冠,脫去身上的外袍,以戴罪之身麵見這些昔日、或是新朝的臣子。這是何等恥辱!何等羞辱!
範翕向前一步,他衣袍微揚時,見範啟在人群外,向他輕輕搖了下頭,示意他不要卷入此事。就如範啟一直吩咐範翕的——
與我保持距離,但凡出事就推到我身上。
保住自己。若有能力,保住幾位兄弟的性命。若無把握,不要衝動。
範翕便繃著身,咬緊牙關。他一句話不說,就那般看著範啟除冠、脫衣,走出大殿。殿中人自覺為範啟讓出一條路,但範啟出了門,就被衛尉持刀相押。從此以後,範啟的府邸會光明正大地被看顧得更嚴,恐外人都不可隨意進出了。
範翕為避嫌,也再不可登範啟的府門……
範翕咬緊牙關,他垂著眼,努力抑製自己的情緒。當殿門即將關閉時,他仍忍不住抬眼,怔怔向門外兄長的背影看去。範翕目中痛色深斂,外人看不出,隻見公子翕目中水潤,瀲灩波動。那瞳眸漆黑,幽靜似深潭,吸魂奪魄一般。
範翕承受著極大的痛與壓力,他卻一丁點兒也不表現出來。
有大夫得衛天子授意,偷偷觀察公子翕的表情。卻隻見公子翕很快垂眼,繼續聽和談事宜。似乎範啟之事,範翕真的不在意。
也對,範翕與範啟不一樣。衛天子忌憚大周王室血脈,但衛天子為防眾人反彈,自然不敢將所有人殺儘。在舊大周諸位公子中,最親近衛王室的,就是這位和於女郎有未婚夫妻關係的公子翕了。
衛天子也在看著,看這些人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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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和新結識的公子薑湛、幾乎不熟的於幸蘭竟相伴了一日。
原本於幸蘭介紹玉纖阿和薑湛認識,就該功成身退。但於幸蘭見到和玉纖阿一起的薑女,就心生警惕。她此前一直疑心薑女和範翕有不為人知的關係,此時見薑女和玉纖阿認識……於幸蘭便積極主動地要跟隨玉纖阿和薑湛。
有薑湛在,於幸蘭沒有如往日那般一言不合就甩鞭子什麼的。她隻委婉問:“玉女你認識這個侍女?”
玉纖阿望眼瑟瑟發抖、恨不得躲到角落裡遠離他們的薑女,玉纖阿噙笑點頭:“我與吳國公主一同來洛,路上得祝夫人照拂。既然同路,自然也認識公子翕,認識公子翕的婢女了。”
於幸蘭:“那薑女為何來找你?”
玉纖阿微笑:“我有些事托付薑女。”
於幸蘭:“那……”
薑湛在一旁打斷:“好了,幸蘭。你問這麼多做什麼?有空關心這些,你不如直接找範翕問個清楚好了。”
於幸蘭頓時鼓起了腮,不高興道:“問他做什麼?他一貫支支吾吾,膽小怯懦。問了也白問。”
同坐一車,玉纖阿聞言,輕挑了下眉,給自己倒了杯茶喝。原來範翕在於幸蘭這裡,是這般形象。
委屈範翕了。
玉纖阿從不主動接於幸蘭關於公子翕的話題,讓於幸蘭對她稍微不那麼警惕了些。但是一旁的薑湛就覺得好笑:“哪有你這樣說郎君的?範翕是對你多容忍,你才覺得他好說話。不信你看看這兩日的朝政上,哪個人會覺得公子翕膽小怯懦?聽信了你的鬼話,父王還疑惑問我這當真是公子翕。”
於幸蘭便紅了臉,她目中發光,捧腮而笑:“是呀。我就愛他這般溫柔小意,說話輕聲細語的。表哥,你不知道他脾氣有多好……”
玉纖阿依然淡定喝茶。
薑湛嘖一聲,在於幸蘭額上拍了下,將興致勃勃要跟他炫耀的於幸蘭拍開。薑湛揶揄道:“今日廷議快結束了,你不去找範翕了?不是說你們吵架了麼?”
於幸蘭“啊”一聲,當真在車中躬身站了起來。她風風火火地推開車門,不等外麵挺好車,就跳下車揚長而去,口上高聲:“我去找他了!”
她聲音中透著快活,可見是真的很喜歡範翕。
玉纖阿出著神,想範翕竟將人家女郎玩弄至此,將人騙成這個樣子。
她輕輕一歎。
也許如果沒有丹鳳台的事,範翕回來後就會與於幸蘭攤牌。他那時和玉纖阿多次保證過的說法,分明是他要退親,不管於幸蘭提出多少要求他也會退婚。那他自然不會再騙於幸蘭了。
但是丹鳳台出了事。於幸蘭在範翕眼中成了徹底的工具。玉纖阿不擔心範翕喜歡於幸蘭,若是往日她會擔心這二人青梅竹馬相伴,是否會日久生情。但現在於幸蘭成了範翕的仇人,他仇視整個衛國、齊國……再深的情,在這般仇恨下都要磨滅了。何況本來就沒多少情。
玉纖阿隻是覺得,範翕一味不提他和於幸蘭退親的事,目前還在騙……他是否另有打算。
玉纖阿手指輕扣茶盞。
聽薑湛笑:“女郎目有愁色,似乎有很多心事?”
玉纖阿回了神,對薑湛抱歉道:“我生來便是這樣愁緒滿懷的相貌,實則我並沒有什麼愁,讓郎君見笑了。”
薑湛盯她一瞬,大笑:“還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我麵前挑自己長相的錯!”
玉纖阿被他的大笑弄得怔愣下,她不適應地眨眨眼。她習慣了範翕那種溫煦內斂的風格,偶見年輕郎君這樣肆意,想笑便笑,笑容爛爛如日光……她竟有點兒尷尬。
薑湛便傾身湊上。
玉纖阿向後微避。
薑湛俊朗的麵孔盯著她,目中仍帶著笑:“我嚇到你了?對了,你是江南女郎,自然柔弱婉約些。到洛邑,你可有不習慣?日後我們做個伴可好?我也是第一次來洛……日後就要在這裡常住了啊。”
他感歎一聲,又興致到來,突讓馬車停下,拉著玉纖阿要出去逛洛邑街市。
玉纖阿被整得懵懂。
英俊的郎君像個少年郎一樣風風火火,沒有什麼煩惱,又身材高大、時常帶笑。他強行拉著她邊晃邊逛,玉纖阿都有些居於下風,插不上話。他是和玉纖阿行事風格完全不同的那種人,張揚放肆,少年風流。玉纖阿生平最怕的就是遇上這種人——
這種人不和她玩心眼,對她以誠相待。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寫在眼睛裡,看似最直爽,心中又最剔透。
玉纖阿被薑湛扯了一天,到傍晚時他還提出要帶她一起出城看燈,玉纖阿再是擅偽裝,也被他嚇得花容失色。而薑湛盯她微變的臉色一眼,又哈哈大笑:“你怎麼這樣不經嚇?逗你的。我看你神情懨懨,想讓你高興一些。”
玉纖阿低聲:“我太過柔弱,掃了公子的興。”
薑湛淡淡道:“那倒沒有。你肯陪我一日,必然是有事求我。現在想求我事的人太多了,你還肯花心思,已經不錯了。”
玉纖阿盯著他,並不意外,眸似水洗。
二人立在一處鋪子外的簷下說話,見燈火漸次亮起,薑湛轉頭看玉纖阿。本以為玉纖阿聽他這麼說會露出被發現的慌張神色,卻見她仍是恬靜笑著,衣袂微揚。她清新婉約,立在月下,人與月光交相輝映。
薑湛看得怔住,眼神微暗。他喃聲:“玉女……有人說過你生得極美麼?”
玉纖阿答:“無數人說過。”
薑湛:“……”
他的一通甜言蜜語被她不解風情的回答堵了回去,他噎了一下,笑起來。薑湛說:“你呀……好吧,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