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渝聲音硬邦邦道:“公子怕你使詭計,不許任何你認識的人來服侍你。你求公子去吧,跟我說沒用。”
玉纖阿若有所思。
哦,原來範翕連這個都防著。
可見他所謀甚大。
……他該不會是準備和於幸蘭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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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正在王宮一殿中,等著衛天子的召見。他病了這麼多日,現在都還病著,站在空蕩蕩的殿中,袍袖寬大,背影瘦長,琅琅如玉山春水。殿中伺候的宮女們時而小小抬目偷窺公子翕,繼而紅著臉重新低下頭去。
公子翕生得如此之俊,他目中愁色滿滿,眉輕輕蹙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平他心中的憂慮。
他病了都比尋常郎君好看。
範翕站了一會兒,聽到急匆匆腳步聲。他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見戴著冠冕的衛天子氣急敗壞般,手扶著額,走入殿內。衛天子臉色青著,口上似在罵罵咧咧什麼,又如同火燒屁股一般,躲著後麵的什麼。
衛天子乃是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相貌中等,平時沉穩持重,但他這樣慌張的樣子,於宮中也不算少見。
範翕向天子行禮,打量衛天子放下手後的額頭,見那裡紅腫起來。範翕咳嗽一聲,指了一下額頭,衛天子才若有所覺般摸了下。衛天子乾笑:“王後與寡人玩笑,讓賢侄見笑了。”
範翕頓時心中明白怎麼回事了。
衛天子的王後,是齊國的王女。衛天子和王後少年夫妻,恩愛十分。此次衛天子能夠搶先一步登上天子位,恐王後那方的助益良多。然涉及到權力,王後提供的助力多了,要求的權力自然也多了。王後背後站著齊國,她為齊國爭取利益,自然會惹得衛天子的不滿。
且近日,衛天子登天子位不過短短兩月,就有九夷美人獻入王宮。九夷美人的入獻,激化了天子和王後之間的矛盾。但是天子在王宮中被王後追著打,打得額頭都腫了起來……範翕倒是第一次見。
想昔日還是周王朝的時候,周王朝那位王後就如菩薩一般高高端坐王後位上。除了偶爾的祭祀場合需要,那位王後也沒起過什麼作用。周天子是個獨斷霸道的人,不需要人對他指手畫腳,也不需要王後的關心愛護。
可惜周天下沒了。
洛邑被齊衛占領後,那位王後就領著後宮妃嬪自儘了。
範翕不覺想著,他痛苦自己母親的離世,難道大兄就不痛苦麼?可是範啟從來沒說過,沒表現出來過。也許像範啟那樣感情極淡的人,上天將太多的災難放在他身上,都不會心疼一下。也從沒人關心過範啟在得知母後去後的心情如何。
不,也許祝吟會關心大兄。
衛天子讓黃門拿了濕帕子置在額上,他絲絲吸著氣,額頭好受一些後,衛天子發現範翕在走神。衛天子觀察年輕公子羸弱的幾能被風吹倒的身形半晌,他心中驚疑,因自己故意施虐於其他公子,然看在於幸蘭的麵子上,從來沒為難過範翕。
範翕卻病成這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衛天子是一個大周血脈都不肯放過。
衛天子說:“賢侄在想什麼?”
範翕便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在想幸蘭。都說侄女肖姑,我見幸蘭與王後很像。”
都是動不動就下手打郎君的。
衛天子一愣,想到了自己那個侄女,頓時麵有唏噓意。他因這個話題而不再警惕範翕,反而覺得自己和範翕同病相憐,都是家中妻室凶悍。而看範翕這樣,好似還不如自己。起碼自己不會被王後打得病倒半月……衛天子關心問:“聽說你是被寡人那侄女打得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範翕一愣。
沒想到洛邑的傳聞傳成了這個樣子。
他不好意思道:“不是。是幸蘭誤以為我喜歡一女子,她吃了些醋,是我的錯。”
衛天子拍案而怒:“簡直過分!郎君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態!怎麼他們於家的人就那般高貴,不許郎君納妾?就算她是寡人侄女,寡人也覺得她這次鬨得過分了。”
天子是想到自己的遭遇,才和範翕站到了同一麵。
而這正是範翕刻意為之。
範翕垂目斂笑,似內疚道:“是我不好,不怪幸蘭。我已知錯了,世間女子再多,都不如幸蘭。為讓幸蘭安心,我已打算與幸蘭一同回齊國去成親。日後,我與幸蘭長住齊國,想來幸蘭就不會再疑我了。”
衛天子臉上神色淡了些。
他說:“唔,回齊國啊。是她要求的?”
於幸蘭想回齊國去,莫非是齊王的要求?齊王不願將自己的孫女留在洛邑,怕在此做質?但齊國把自己的王女帶走,卻派了厲害的朝臣來洛邑朝廷,分明是要和他瓜分這天下。
齊國,嗬。
就是仗著他們幫自己坐穩天子位才如此肆無忌憚!
範翕低聲:“是我說的。”
衛天子卻不以為然,心中仍覺得那是於幸蘭的意思。他心中對齊國起了忌憚疑心,手扣著案,沉思半晌。衛天子忽盯著範翕,歎道:“賢侄,寡人知你母親昔日被囚楚國丹鳳台,你在洛邑也一直受排擠,十分不易。如今舊事已去,你卻還要去異國……算是入贅齊國?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知你甘不甘心?”
範翕垂目不語。
臉色卻雪白三分。
衛天子便自以為說中了範翕的心事。
確實啊,衛天子為了不被人詬病,他當然不能殺儘大周範氏血脈。而為了表示自己的賢能,他更應該體恤範氏血脈。這其中最好的人選……就是昔日並不受周天子喜歡、天下人都懷疑他乃私生子的範翕啊。
範翕都不知道是不是周天子的兒子,偏偏衛天子要重用這樣的人。
範翕性情軟弱,能用是針對齊國的一枚棋子,不能用就當自己裝模作樣體恤大周血脈……衛天子算盤打得精,麵上便帶了笑,低聲:“不知賢侄去了齊國後,是從此效忠齊國,還是更將寡人放在眼中呢?賢侄啊,這天下,而今可是姓‘薑’,不姓‘範’,更不可能姓‘於’。”
範翕怔而抬目。
他說:“陛下是要我與齊國反目麼?”
衛天子咳嗽:“說什麼反目,隻是讓你適當做點兒事罷了。你和幸蘭伉儷情深,寡人自然不為難你。但是,你堂堂八尺男兒,難道還真的要為一女子附庸?”
範翕定神半晌後,躬身向天子行了禮,沉聲:“願為陛下遣。”
天子滿意大笑。
範翕唇角帶著微微笑。
他麵帶病容,憔悴之狀,便又被衛天子關心身體,贈送他珍貴藥材。天子和臣子二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氣氛分外和諧。君臣二人在殿中就一些細節問題討論,相談甚歡,待下一個臣子來麵見天子,範翕才告退離開。
範翕躬身行禮而退時,麵上帶著溫和謙卑的笑。而一轉身,背對著衛天子,範翕臉上的笑意不變,卻越來越深,越來越陰沉詭異,恨意滿滿。
今日來見天子,得天子授權,就是範翕的目的。但這一切才剛開始,他不僅要除齊國,也要除衛國。他拖著一身病,誓要將二國儘數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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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範翕得一直這麼病著。
他的病暫時好不了,他也沒法再服用虎狼之藥。他現在的狀況,根本不能再亂用藥。醫工的意見,是公子翕應該諸事不理,好好養著身體,將身體徹底養好了再操勞政務。
但範翕不。
時不我待。
他寧可就這樣一直低燒著,時不時咳嗽,時不時手腳虛軟,他也要撐著這口氣參與政務。他性情如此,每每身體每況愈下,情勢糟糕,但他性情強硬不認輸,恐是情勢越糟,他的意誌確實強大。
醫工都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讓範翕保持這樣的精神勢頭……因為雖然看著好似要隨時倒,但恰恰因為外界糟糕的事太多,範翕反而更加不倒。
公子翕的精神之強,讓醫工生懼,隻好開一些調養的藥給公子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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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在屋中坐了一日,白日時探查一下這裡的情況,侍女送膳時她沒有打聽出什麼來,下午時她便看了一會兒書。到傍晚時,玉纖阿實在無聊,乾脆窩回床上睡覺去了。
她睡得昏沉沉間,感覺有人輕輕搖著她的肩:“玉兒,玉兒……”
她閉著眼睡在帳中,隻不理那人。
那人臉皮甚厚,貼麵過來,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玉纖阿感覺到他貼著自己的麵容還有些燙,恐他還在發燒。但她懶得睜眼,聽那人無奈道:“我知道你醒著,可你不理我。”
範翕坐在榻上,耐心地:“玉兒,我聽說你一整日都沒有用膳。為什麼?飯菜不和你胃口?”
範翕再道:“玉兒,我陪你吃一點兒好不好?我今日回來的極早,正是怕你無聊了。你看,我回來得這麼早,你就不要與我生氣了吧?”
範翕又坐了一會兒,忽高興道:“我帶了糖人給你,捏得特彆好看,你要不要看一下?”
他再道:“玉兒,我還從宮中帶了布偶回來。是宮中匠人做的,惟妙惟肖,像極了真人。我跟宮人學了許久,我玩給你看好不好?你若是看得高興,我教你好不好?”
玉纖阿躺在床上閉著眼不理他,範翕就一疊聲地“玉兒”“玉兒”地叫著,叫得玉纖阿翻過身背對他,捂住自己的耳朵。
範翕怔然,便知她是不喜歡理他了。
他低垂著眼睫,臉上露出空蕩蕩的表情。他伸手拉她的手,她故意一掙,她手上所戴的鐵索鏈條就抽到了他手上,重重打下了一道紅痕。範翕卻無知無覺一般,他又推了她肩半天,見她仍不肯回頭。
範翕露出一個失落哀傷的笑。
過一會兒,玉纖阿感覺到那催命般的“玉兒”沒有再叫了,她才睜開眼,放下了捂著耳的手。她睜眼看著帳子,卻聽到身後有細微的動靜。玉纖阿有點兒好奇,懷疑範翕有沒有走開。她爬起來,掀開床簾,便看到一道屏風擺在帳外三丈遠處。
雪白屏風上映著被細線所牽的木偶。
木偶的身形映在屏風上,晃悠悠地動著,手腳舞動。那木偶極重,玉纖阿瞥眼,看到了範翕跪坐於屏風後,手中忙亂,拿木棍小心控著那木偶。他麵容緋紅,出了些汗。又因病而經常使不上力,讓那屏風上所照的木偶動作幾次僵硬。
玉纖阿坐在床上,觀看一會兒,她評價:“一點兒也不靈活。”
範翕因為她肯開口,而目中微微亮了下。他驚喜地側頭來看她,玉纖阿木著臉,看他手中一木杆掉了,吧唧一聲,屏風上所照的木偶也掉下去了。範翕連忙撿起來,不敢再走神。他為玉纖阿操演著這些,說:“你看,是不是和真人很像?”
玉纖阿觀察片刻,淡淡嗯了一聲。
他便更高興了:“宮人在拿著木偶演本子排戲,都是衛天子搞出來的。你若喜歡,改日我教你玩。”
玉纖阿:“我不喜歡。”
範翕便一僵。
玉纖阿道:“太辛苦了,我不喜歡自己動手。”
範翕便微笑:“那我玩給你看好了,我不嫌辛苦。”
玉纖阿靠著床柱,看著範翕,見他一會兒後背滲了汗,明明是冬日,他還折騰得出了汗。玉纖阿動一動自己手上的鏈條,故意在床板上磕了幾下。她手背在後,用那鏈條去磨自己手腕內的肌膚。
好一陣子,玉纖阿感覺到手腕上火辣辣地疼。她將手張開,見腕內白皙肌膚被她自己磨出了紅色痕跡。
玉纖阿便蹙眉,吃痛般抽氣。
範翕立刻站了起來,丟下手中玩得好好的木偶,迫不及待奔來:“玉兒,怎麼了?”
他坐在床上,抓過她的手,看到紅血絲,目色一凝。他沒料到那鏈條竟能將她的手磨破,看玉纖阿閉著眼抽氣,範翕握住她的手,隻覺千斤重。他痛得心麻之時,玉纖阿傾來,埋於他懷中瑟縮:“好痛。”
範翕摟住她的肩,喃聲:“玉兒,我……我不能……”
玉纖阿仰頭吻上他的唇,她目中含淚哽咽:“公子,我好痛,你幫我摘了鏈條吧。”
她吻著他的唇,手勾住他的脖頸,熱情又迷惘,淚水滾下腮。
她心中想,範飛卿,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還是不為所動,還要囚我,我就不給你反悔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