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容風與範翕一道入天子寢殿。進入後,他們見不隻衛天子在, 衛王後也在。同時, 就連公子湛都在。
成容風與範翕一道向天子和王後行禮, 又和薑湛互相行禮,眾人心中各有計較地借著行禮的機會試探對方的目的, 成容風心急如焚地想向衛天子要走玉女, 範翕卻低垂著長眉秀目, 悠悠望一眼一旁的薑湛。
範翕唇間似噙笑:“公子湛怎麼也在這裡?莫非是與我為同一件而來?”
他隱晦地問薑湛, 目的是否是玉纖阿。
薑湛卻笑了笑:“我為一些私事,應當與你無關。不知深夜入宮, 二人又是為何事來求見我父王?”
範翕微笑:“看來公子對我有些誤會, 莫非是她說的?”
薑湛:“……”
薑湛閉口不再說話, 衛天子和衛王後都沒有從二人簡短的兩句話中聽出微妙來。
薑湛沒有將自己和衛天子爭玉纖阿的事告訴範翕,衛天子坐於高座, 衛王後麵容沉靜, 這二人自然更不會將天家醜事說與臣子聽。薑湛不告訴範翕二人自己是為玉女進的宮, 衛天子心煩意亂時略得些寬慰, 想薑湛到底懂醜事不可外揚。
然衛天子卻未想到, 薑湛這般說,是因之前他在宮中見玉纖阿,想助玉纖阿。玉纖阿特意提到範翕,她說:“公子, 你若遇到了他, 不管他提起任何有關於我的話題, 公子你都當謹慎應對。他非善人,提起我,定是想從你身上有所求。公子應付不了他,不如公子不要理會他,等我親自應對他。”
那夜雪光清寒,天上無星無月。
玉纖阿話中處處提防範翕,她對範翕的提防程度,讓薑湛幾乎以為二人不是一對情人。且對尋常人來說,哪怕一對情人鬨翻了,提起對方,也不應是玉纖阿這般無情的態度。
然而現今,範翕說起“她”,語氣中也帶提防。
這二人……讓薑湛看不懂。
他遲疑一下,便決定按照自己答應玉纖阿的那樣,不要和範翕多說話,不要被範翕試探去自己的目的,好給範翕提前準備的機會。
衛天子打斷了範翕和薑湛之間的微妙對話,他煩躁地揉著額頭,急於通過接見成容風和範翕,來讓王後和薑湛不拿著玉纖阿的事對自己步步緊逼。衛天子問:“成二郎和公子翕所為何事?”
成容風拱手而答:“陛下,我與公子翕,是為玉女的事情而入宮。”
衛天子麵無表情,緩緩抬起了眼,看向成容風和範翕。
他慢吞吞:“寡人聽不懂你二人在說什麼。誰是玉女?”
說罷,衛天子略微不自在,有些緊張地看眼自己的結發妻子,衛王後於靜淞。
大殿清寂。
薑湛眉心輕輕跳了下,古怪地看一眼他的父王。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父王原來真的成了天子,心知肚明的事,天子都可隨時不承認。
而王後於靜淞仍然維持著優雅雍容的笑容,端莊地打量著下方的兩位年輕郎君。王後並未開口打斷這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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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天子不可能不認識玉纖阿。
玉纖阿那樣的相貌,任何人隻要見過她,就不會不認得。
這是範翕為了得回玉纖阿,不得不對成容風透露出的關於玉纖阿的相貌水準。而今,成容風用範翕曾經用過的對女郎相貌的描述,判斷出衛天子在說謊。
成容風和範翕聯手來見天子,自然對天子不肯承認的事情早有準備。
範翕垂袖而立,身形修頎。他安靜地觀察著殿中這些麵色各異的人,判斷著他們的態度。
而成容風拱著手,他端正典雅,不緊不慢地回答衛天子:“陛下日理萬機,恐已經不記得了。幾日前,陛下曾出宮微服公子湛的府邸。在公子湛的府邸中,陛下曾帶走一女郎,說讓她替一位宗親公主和親。陛下若不記得此事,王後必然記得。”
因那位宗親公主不願和親,曾讓王侯求於王後聖麵前。這事隻要耐心打聽,不會探知不出的。
衛王後唇角輕勾了下,她微微笑時,唇紋有些深。
她不理會夫君向她傳遞而來的眼色,而是緩緩點頭答:“是有這麼回事。”
衛天子臉色難看下去,微惱王後不給自己麵子,不幫自己找補。他隻好沉聲:“是,原來她就是玉女。然後呢?”
衛天子冷聲:“她已去和親!不知你二人是打聽到了什麼,但是此事已經於事無補,你二人不必再來求我。”
成容風上前一步。他從範翕那裡,心知肚明玉纖阿根本沒有和親,目前仍在王宮中。但是他必須裝傻,於是成容風道:“陛下,玉女不能去和親!請陛下派快馬加鞭,將玉女追回來!臣將將與公子翕對過,玉女當是我成家當年丟失的繈褓嬰兒!她是我成家人!”
衛天子愣住,臉色瞬變:“你說什麼?!”
成容風長袖振風:“陛下曾答應臣,成家站在陛下這方,陛下當護成家子孫。如今玉女正是我成家子女,請陛下將她追回,讓她與我成家相認!”
衛天子揮袖而起。
範翕在一旁朗朗道:“臣與成二郎證實過,玉女一路隨臣入洛,她的身世,臣再清楚不過。成家二郎說的當是實情,請陛下明辨,為成家追回此女!”
衛天子高聲:“絕不可能——”
話落之時,大殿外頭黑漆漆的夜幕中,傳來宦官的拉長通報聲:“玉女到——”
大殿朱紅側門口,被侍女牽引著踏入一位女郎。範翕和成容風同時轉身,範翕長袖在倉促轉身間如雲鶴般飛揚起。他和成容風一道迫不及待地看向進來的女郎,和成容風一道,目光灼灼,盯著那女郎踏門而入——
女郎貌美,長袖修裾,邁步入室時,纖細腰間衿帶輕輕揚起。她婉約而寧靜,如花堆月,悠然扶風。她輕輕抬目看一眼大殿中的人,柔弱而動人。她向天子行禮時,殿中寂靜,隻聽得呼吸聲。
成容風呼吸微促,上前一步:“妹妹……”
玉纖阿愕然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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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容風入神的盯著玉纖阿。
他目中閃著閃爍的光。
他見到玉纖阿前還能維持冷靜,見到玉纖阿後,一切理智煙消雲散。他看著這女郎邁步款款行來,分花拂柳,目中染愁,眉頭輕蹙。他心神恍惚,短短幾刻間,好似看到自己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好像時光退縮倒流,湖陽夫人仍是年輕貌美的女郎。她從舍外回來,聽到二郎在家中哭鬨,便又無奈、又不耐地過來探望。年輕時的湖陽夫人推開門,蹙眉看來時,正該是玉纖阿這樣的相貌……
隻是玉纖阿更年少些,更柔弱些,更懵懂羞澀些。
玉纖阿茫然看著走向她的成容風,向後退了一步。
成容風緊盯著她:“陛下,不必多問,不必多看。玉女纖阿,必是我成府女郎。若你們見過我母親昔日的模樣,便知再不會有人比玉女更像我母親年輕時的樣子。玉女……”
他喉中發緊,聲音乾澀。他向前走,怕嚇到玉纖阿般,又匆匆止步,停在她身前一丈距離外。
成容風目中光激烈跳躍,他呼吸急促:“玉、玉……玉兒!你讓薑女尋我!你可曾記得?玉兒,我是、我是哥哥!”
玉纖阿向後退開一步,目中波光漣漣。她有些驚訝,又有些震動。她怔怔地看向成容風,看成容風詞不達意:“玉兒,我不曾騙你,你當確實是我妹妹!昔日家中出了些事,母親弄丟了你。但是幸好你未曾放棄,玉兒……我當真是哥哥!”
玉纖阿茫然:“哥哥?”
衛天子和衛王後對視一眼,冷眼旁觀這感人的親人相認現場。衛天子以手拂開自己額前的垂旒玉珠,看向自己那呆愣在一旁的兒子薑湛。看薑湛也有些迷惘地左看看、右看看,衛天子才微滿意,知道薑湛不曾參與此事。
隻有範翕微笑著在旁補充:“玉女,成郎當真是你兄長,此千真萬確。你不是一直求我幫我尋家世麼,此人便是你的兄長。玉女,從此後,你與你兄長,就可團聚了。”
他語調柔和,背對著眾人,他看玉纖阿的眼神,隱約含情。
但是玉纖阿緩緩抬頭看向他,她敏感地,聽他喊她喊的是“玉女”。
而今他喊她,不是玉女,就是玉纖阿。
再不是昔日那柔情繾綣的“玉兒”稱呼了。
玉纖阿盯著範翕——他是不想在衛天子麵前暴露他和她的關係。
他仍死不悔改。
玉纖阿唇角那刻意做出來的應付成容風的些許感動的笑意,涼了一兩分——
範翕目光沉沉而又滿是威脅地凝視著她。他眼中,繾綣寫著兩個懇求的字——
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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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目睽睽,劍拔弩張。
有人想認親,有人做旁觀,有人還拿著將她永留在王宮的主意。
而就是這般複雜情況下,範翕與玉纖阿對視,他眼睛在深情而無奈地說著話——
好吧。
我認輸。
我退後一步。
你不是想和成家認親麼?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成容風和你到底什麼關係麼?
我幫你!我幫你!
隻要你先從王宮中出來,哪怕你要立刻和成容風扯上關係、要住到成家去,我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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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向後退了一步。
他隻要玉纖阿先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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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玉纖阿眼中。
他至今,仍不悔改。
他仍想用那些無關緊要的甜言蜜語一樣的手段,將她先哄出王宮。
成容風是否可以抵擋得了公子翕?
玉纖阿並不清楚。
因範翕望著她的溫柔笑容,她麵無表情地回望他,一時間,都不記得自己想和成家認親,本該是何等激動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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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王後依然沉靜觀望。
麵對成容風的激動,玉纖阿張口,她正要說話時,衛天子忽爽朗笑道:“寡人昔年曾見過湖陽夫人,現在想來,玉女也許當真有湖陽夫人的風範。原本寡人便覺得玉女這般相貌,絕非常人。如此便好了,玉女既是成府走丟的女郎,身份自是不低,寡人便想問一問,成二郎可否許玉女入宮來服飾寡人?”
成容風和範翕臉色同時一變。
二人入宮,提防的就是這般情況。
成容風道:“陛下,玉兒是我妹妹,我母親尚未曾見過她!玉兒年紀尚小,恐不能服侍好陛下。”
範翕道:“陛下,子孫團圓,是成府如今夙望。成府好不容易尋回子女,陛下何不割愛,讓玉女回成府,彌補這麼多年缺失的親情?”
薑湛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冒出來的成容風,讓他看戲看得略迷茫。他都不知該如何插入這出戲中,始終不語的衛王後先開了口:“成家尋回走丟的女郎很難得,陛下後宮夫人不少。陛下何不成全成家?”
衛天子看突然說話的王後一眼。他麵色微青:“王後!”
衛王後不看他。
而薑湛在這時,咳嗽著插話,隻是比起衛天子、成容風和範翕,他顯得分外弱勢與不合時宜:“父王,我之前說過的迎娶玉女的事,此時身份問題好似已經解決了……”
他一語出,所有人嘩得一下,目光齊齊盯向他。
範翕的眼中,略有陰火浮動。
衛天子道:“寡人心意已決,欲納玉女入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