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範翕手段了得,燕國貧困,在他手裡隻過了一年,卻漸漸有了積蓄,民眾存糧比往年多了許多。見燕王如此手段,朝臣們自然更加不反對範翕了。
而到了這個時候,範翕一邊發展燕國,一邊就開始出兵,在隔壁齊國的邊界線上試探了。
齊國自然大怒,不堪其擾。
然朝廷中,衛天子又在壓製王後所代表的齊國,衛天子對範翕的小動作樂見其成,不加阻止,還反而寫信稱讚範翕。如此有了天子的暗示,範翕針對齊國時,動作就越來越大膽了。
是年十年,燕國風調雨順,大豐之象。
範翕剛從齊國邊境回來,身後跟隨的將士都意氣勃發,討論著他們從齊國邊境中取得的好處,並高興地想要辦宴慶祝。但他們的燕君,範翕卻漠然負手,對此不感興趣。麵對朝臣的慶宴,範翕隻淡淡道:“寡人不飲酒,便不去了。”
範翕清逸出塵,是那類秀美蒼白的美男子,和北方軍士的粗獷風完全不同。他不狠辣的時候,冷冷清清,頗惹人喜歡。燕國朝臣公認為他們的王上秀麗如女子,是燕國的第一美人,燕國最美的女郎都不如他們的君上長得好看。這樣的美男子,說他不飲酒,簡直正常。
朝臣便開玩笑:“王上是否又獨召薄女侍寢?薄女好生福氣。隻王上為何不封薄女名分?薄女若是為王上生下一兒半女,沒有名分,豈不可笑?”
範翕淡淡一哂。
當夜薄嵐如往日般被召到燕王寢殿中,她以為宮殿中又是一點兒燈燭都沒有。誰知進去後,見到殿中亮著燈,範翕垂旒烏袍,正側身斜臥在一方長榻上,坐姿肆意傲然。
郎君修長手指支著額頭,閉目假寐。
隻看他麵容,隻看他此時之溫柔氣質,誰知他睜眼時的殘暴?
呂歸立在側,說:“這是玉女給王上的信。”
長達一年時間,呂歸也從昔日的稱呼“公子”,和燕國朝臣一般改口叫範翕“王上”“君上”了。
範翕驀地抬目,起身坐起,他眼中寥落的光此時突得一亮,從呂歸手中搶過信,看都不看下方的薄嵐一眼,就開始讀信。
薄嵐亂七八糟地想著玉女能給這麼可怕的人寫什麼信,玉女和這樣的人偷.情,也太可憐了。她真是同情玉女啊。
誰知範翕看完信後,抬眼看了薄嵐一眼。薄嵐被他看得一激靈,以為自己又哪裡惹到了範翕。卻聽範翕懨懨道:“玉女讓我放你走,我給你兄長寫信,讓他接你回家吧。”
薄嵐被巨大的驚喜包圍,一時竟歡喜的說不出話。
而範翕仍捧著玉纖阿寫來的信,他指尖輕輕滑過竹斑,手指微微顫抖,垂下的眼中如被風沙迷了般。
他顫顫閉目,睫毛輕顫,腦中仿佛浮現玉纖阿寫信時的模樣。
因他成了燕君,因衛天子盯著他,其實範翕不怎麼和玉纖阿聯絡。玉纖阿也乖巧,不怎麼和他寫信,不讓他為難。她難得給他寫一封信,他一字一字地讀,心中甜蜜至極,又心酸至極。
想她是何時寫的這信。那當是半夜,他的玉兒從噩夢中驚醒,心悸無比,她孤零零地找不到他。她素來能忍,想是實在忍不住,才會給他寫信——
她在信中,聲聲泣血般,喚他“飛卿飛卿”。
而他恨不得立時奔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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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玉纖阿忽從夢中驚醒。推開窗子,摧枯拉朽般,大雨從窗外灌入。沙沙沙,玉纖阿坐於帷帳內,聽到了竹聲瑟瑟。她披衣而起,立在窗前,再不能眠。
玉纖阿不驚擾外麵守夜的薑女,而是獨自點開燈燭。落葉凋零,雨吹窗帷,玉纖阿在寒夜中踱步許久,再鋪陳開竹簡,給身在燕國的範翕寫信——
“飛卿:
見信如晤。
薄十三女,是否已歸薄家?薄十三女年少無辜,不可罪之。望君守諾,切勿牽連他人。
楚國風候已涼,丹鳳台雨已足月,不知君如今安否?可加衣,可多食,可於家中常備藥膳?君腸胃甚弱,自來體弱,夏秋轉涼之日,君不可辜之。
是夜夢驚,心緒紛繁。夜風入窗,妾見閣外修竹千餘,雨落簷竹,珊然可親。又聞山澗蟲鳴,啾啾可愛。妾夜不能寐,正於閣樓窗下信手把筆,書信於君。不知夫人昔日攜君居於此樓,所見是否與妾相類?
自君之彆,已涉一載二月。去歲八月,君來見妾時,妾於山中手植晚楓,然樹幼葉薄,滿山楓紅,恐今年亦不可見。無能複君昔日之家,無法展君之心,妾心惶惑,日日思來,心亂如絲。
君常言君不能夢妾,恨妾無情,是否心中無君,情不如昔。妾聞之心有泣涕,當日不敢多言,恐傷君心。然妾私自貿然揣測,此乃君心病久矣,君當放寬心懷,疑心少之,思敏少之,愁緒少之。如此方可於夢中見妾。
妾知君心徘徊,君心不定,晝夜難眠。妾去歲見君時,睹君骨**瘦,雖不見麵容,然即便見,妾亦心中更悲,不如不見。妾心懷所感,想君昔日‘豐年玉’‘荒年穀’之貌,妾何時方可重見。
妾振日無聊,於林中學畫,習君之風,如君昔日與夫人繪畫時,仿真物就之。
妾亦想仿真物。然妾不能見君。妾每繪君之畫像,薑女、成郎均言‘像極’,妾卻燒之,自覺不能繪君之千萬毫之一。
遂棄筆不畫。
繼而讀詩。
妾看書中‘磐石無轉’‘蒲葦韌之’,又覺可笑。山川日月,叨天之幸,不過一日一月之寸,何言‘無轉’‘韌之’?風可催之,洪可轉之,地動亦可搖之。若妾愛君,便言‘日月作證’‘日不悔,月無寐’。
此妾之短見笑言,供君一笑。君但笑之,不可與他人說之。
飛卿飛卿!
妾常日夢君!
夢君與妾尚是年少,於山澗戲水。夢中君喚妾‘妹’,妾喚君‘兄’。飛泉流水,妾與君牽手於林間,妾終聽得所謂‘葉落如潮湧’‘風來如雲歸’。君與妾相攜而行,兩小無猜。此般疑似表兄妹之情,蓋是夢中方可見。醒後獨玉枕淚漬斑斑,不知夢中為何而泣。
思及可笑。
飛卿飛卿!
妾念君久矣,恨與君相識晚矣!
妾知君諸事繁忙,不敢多擾,然信筆漫寫,擱筆數次,斷續書之,亦有千字,心中多愧,恐煩君心。如此,不妨與君相約,他日再讀妾信,絮言碎語一掃而過,不必當真。千言萬語,不過一言——願君安好,願君無恙。
願與君歲歲平安,日日相見,春日為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