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著和他說話,他明明神色僵硬,卻會在她停下來時,試著說兩句。
也許他還是頭痛,也許他還能耳鳴聽到幻聲。但是他不再孤獨,不再一個人苦苦熬著。玉纖阿故作無事地陪伴他,讓他寂寞的心靈受到了許多慰藉。
黑暗中,俊男美人靜坐在幽黑草木後,小聲說著話。湖水清幽,夜光粼粼。繁鬨的壽宴不屬於他們,他們隻坐在一團幽黑中,就已經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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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可憐了薑女。
問完路回來沒有找到玉纖阿,薑女回到筵席上,見女郎仍沒有回來。成容風剜了她幾眼,薑女又默默從席上退了出去。
薑女再一次找人時,終找到了玉纖阿。玉纖阿和侍女回到席間,臉色蒼白,眼角微腫,看似好像哭過了。她神色蕭索,一整個筵席都顯得心不在焉,旁邊成容風和她說話,她幾次應答不上。
宦官將玉纖阿的表現告訴衛天子和王後,一時間,二人都各有判斷。
範翕始終沒有出現。
他直接出宮走了。
這樣的訊息,讓諸人各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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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半個月,成家和燕王府上接觸多了很多。太後壽宴當晚發生的事,成容風特意將狀告到天子麵前,說燕王輕薄了他妹妹,要求燕王給個說法。範翕給的說法是,他那夜喝醉了,沒有看清人,但是他願意負責。
更有人見玉纖阿出府時,神色憔悴無比,還有成宜嘉進出成府,大約是去安撫妹妹的。
再過段時間,便有了燕王和成家第三女定親的消息。
將婚期定在了十一月中旬。
從範翕和玉纖阿的事被宦官告知開始,衛天子就大約知道範翕和成家是為的什麼。衛天子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因玉纖阿那般罕見美人,天子自己得不到,反讓臣子得到那般美人,哪個男人都會覺得不舒服。
衛天子甚至生起過從中作梗、強奪玉女的心思。
但是想到王後對自己的敲打,想到範翕對自己還有用,衛天子就忍痛放棄了玉女。
再說,成家和衛王後於靜淞所在的齊國於姓,是有些姻親關係在的。成家以前背叛周王朝投靠齊衛二國,也是這姻親關係。比起衛天子的薑姓,成家天然和王後所在的於姓關係更親。之前衛王後想用公子湛的婚姻拉攏成家,讓成家徹底站到王後那一邊,天子就有些不痛快。
而今,成家和範翕聯姻……總比和王後那一方的勢力聯姻強。
是以範翕入宮來稟告婚事後,衛天子並沒有製止,隻是因為婚期的倉促而驚訝:“怎麼十一月就要成親?這也太早了。飛卿,莫非你……搞大了人家女郎的肚子?成家才如此緊逼不放?”
範翕垂目,低聲:“事關玉女的名聲……成家不欲讓世人知曉此事。”
衛天子拍拍範翕的肩,理解了。
天子歎道:“原來如此。你也太不小心了。”
他心中生起的對範翕的一絲懷疑,因為範翕承認他搞大了玉女的肚子而重新消淡下去。範翕和成家聯姻,縱是有利益關係,但是玉女不小心懷孕,應該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隻是衛天子又生起一個新的懷疑,不知範翕強迫玉女,是否是故意的。範翕是否故意和成家聯姻,壯大勢力……
範翕低聲:“孫老的案子結了,判的是抄家之罪。”
孫老,是支持王後的中乾老臣之一。
衛天子一頓,想不管如何,範翕現在是站在自己這一邊,斬斷王後勢力。範翕勢力壯大也好。讓範翕和王後背後的齊國鬥,等這兩方兩敗俱傷,天子自己再出手,收整殘局。不管是範翕的勢力,還是齊國的勢力……最後都要為天子所用。
這般一想,衛天子麵對範翕便更加和悅了。
他說了些漂亮的體麵話,暗裡不過是攛掇範翕繼續和王後鬥。範翕出宮時,天子又賞賜了許多重禮。總之,明麵上看,衛天子是支持範翕和成家聯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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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後那一邊,聽說孫老被治罪下獄,氣得摔了一整套茶具。王後來天子這裡求見,天子找了借口閉門不見。
王後回去後聽說範翕和玉纖阿的婚期定了,成家態度含糊了這麼久,還是決定選範翕。王後又發了一頓火,在後宮將自己看不順眼的妃子夫人懲治一通,天子避開她的火氣,衛王後才慢慢消了火,冷靜下來——
範翕和衛天子一起針對齊國,這事可比範翕成親的事影響大多了。
小小一個成家,舍了就舍了吧。
最多是可惜。
其他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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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是齊國在衛朝廷中留下的重要大臣,孫老向來偏齊國一些,衛天子早就看這個老頭子不順眼,想將此人趕回齊國去。範翕來洛邑後,想方設法網織罪名,讓老臣下獄,全家治了抄家流放之罪。
這樁事是範翕辦的,王後一黨立時將火力對準了範翕。
衛天子很滿意他們的內鬥,自然將此事全權交給範翕負責。
親自押送老人入獄,就是範翕親力親為。
範翕親自前往孫府,站在正廳門口的影壁前,負手而立,冷眼看著孫家清點這些人,將金銀器具充入國庫。他冷眼而觀,低頭沉思著該怎麼弄死這一家大小的所有人。天子在他來之前,給他的暗示是,這一家上下,最後一個人也不要留。孫家偏向齊國太多,衛天下一點風險不想冒。
範翕聽懂了,衛天子要他來當這個劊子手。
範翕麵無表情,心中想真不愧是衛天子。當日齊衛二國滅丹鳳台,是否也是這樣輕飄飄下達的命令?
如果不是當日他在丹鳳台,事後誰會知道丹鳳台發生過什麼?
曆史重演,衛天子要對齊國使這樣的招數……範翕心裡冷笑不絕。
他默然不動時,孫家被看押的子弟們戴著枷鎖,被衛士推著從他旁邊走過。那群子弟中,忽有一人暴起,動作靈敏地搶過旁邊衛士手中的刀,向範翕砍來——“賊子!”
變故突生。
範翕長袍輕揚。
旁側襲來一人,範翕不退反迎,刀向他揮來,他抬手就去奪那刀。那子弟沒想到範翕反應這麼快,愣了一下,範翕已變招襲來,一手按住他手臂反折。“哢擦”一聲脆響,子弟慘叫一聲,手中的刀抖了一下。範翕側身,手肘撞向那人肋下,兩手一疊奪了刀,反向後一揮——
鮮血濺出三丈!
男子哐當倒地!
眾人皆被變故驚得呆住,好一會兒,衛士們奔來:“王上!”
燕王一身凜冽黑金色,血濺上衣裳,並不顯眼。但燕王臉上被濺了幾滴血,看著冷豔奪目。範翕側頭,目中冷岑岑的,向臉色煞白的孫家所有人看去。範翕淡聲:“孤懷疑你們以下犯上,惑亂我朝。今日,這裡的所有人,都不要離開了。”
眾人嘩然。
這是要——滅門!
所有孫家子弟開始喧嘩——
“你敢!陛下隻是要關押我們!我要麵見陛下,我要向陛下告狀!”
“我看誰敢動我!”
範翕看衛士們僵著身體不敢動,他主動抽出旁邊衛士手中的刀,向那群孫家子弟走去。他凜然而無情,風吹修袖,臉上的幾滴血跡在日光下看著分外可怖。範翕就這般向人群中走來,提起了手中劍,向下揮去——
“啊!
淒厲慘叫聲不絕。
這裡成為了修羅地獄,而範翕提著劍立在血泊中,麵容玉冷,衣裳浸血。慘叫聲不絕、逃跑人不斷,屍體林林總總堆在地上,衛士們殺紅了眼。立在屍體中,範翕高瘦而蒼白,淡漠又陰沉,正是這修羅地獄間最可怕的修羅王。
他雋秀的臉上,沾上的何止是兩三滴血。
血汙肮臟可怖。
範翕睫毛輕輕顫抖,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丹鳳台中曾有過的一幕,他手中握劍的手,更加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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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又有些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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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範翕沒有從正門入,而是從後門翻牆而入。原來還有些衛士跟著他,但是進宮再出來時,就被範翕甩掉了。範翕頭疼得厲害,覺得自己再在外麵多待一刻都不行,他必須在自己控製不住前回到讓他安心的環境。
範翕推開了門,木門“吱呀”一聲,他立在門前,眨了眨眼。
他的屋舍中,竟然不是空無一人,而是在書架前,立著一個——少年?
範翕疑惑地看著。
玉纖阿聽到開門聲,驚了一下,回頭看到範翕時,略有些心虛。她有些事想跟範翕說,但是盯著她的人太多了,玉纖阿便扮作少年郎來範翕這裡。她百無聊賴地在範翕屋舍中等他,木門推開,玉纖阿看到了門口的範翕。
她眸子縮一下。
看到他臉上濺到的血滴。
他黑色的衣袍上也有。
玉纖阿與範翕對望。
範翕看她的眼神……幾分恍惚。
玉纖阿看他一身血的樣子,心中一驚,她顧不上其他,就先故作無事地裝出並不懼怕的樣子,而是溫柔迎上,不動聲色地從他手中奪過劍扔遠。玉纖阿溫聲:“公子,你回來了?可要擦擦臉?”
起碼把他這一身血給弄掉吧。
範翕卻更茫然了。
他頭痛得厲害,本就有些神智恍惚,玉纖阿扮作一少年郎殷勤地請他進屋,他一下子糊塗得更厲害了。他產生一種迷惘迷離感,疑心一切都是夢。玉纖阿扮作少年郎……她什麼時候扮作少年郎過?
是在城父。
玉纖阿好像叫……月奴。
範翕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還在城父,自己剛剛在外麵見過兄長,回到府中,月奴照顧他的起居。
對,泉安並沒有死。
泉安這時候不在……因為泉安和曾先生在一起,泉安在負責越國結盟的事。
範翕低頭,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頭好像不那麼疼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就是在城父。
他隻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醒了,他還在城父。
範翕麵上露出笑容。
玉纖阿看他兀自笑,忍不住嗔他一聲:“笑什麼?很久不見你這樣笑了。”
範翕被玉纖阿拉著坐下,範翕低聲:“我兄長呢?”
玉纖阿不疑有他,目光還亮了下,有些驚訝地看他。她溫柔答:“公子知道我來的目的了?我本就是想和公子一起去見下公子兄長的。我與公子成親,公子總應該帶我見見你兄長吧?”
範翕恍惚地看著她。
他喃聲:“我和你成親?”
玉纖阿蹙眉,她摸他額頭:“你怎麼了?”
範翕疑惑問:“你……你……男子和男子,怎麼成親?”
玉纖阿:“……你徹底瘋了?”
範翕不悅道:“你不是說你是男的麼?”
玉纖阿:“我何時說過?!你連我是不是女子都分不清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