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死了。
與九夷一戰,燕王兵敗於九夷, 被九夷所擄所殺。
這是衛天子向天下宣告的說法。
玉纖阿與其他人一樣, 當消息從宮中傳來時, 她才知道。彼時她正跪在葦席上,麵前案上擺著一副樗蒲。侍女立在外, 成渝站在雲母屏風後傳消息。玉纖阿聞言, 手中所持的玉石棋子輕輕“砰”一聲, 摔在了枰上。
成渝神色凝重, 心裡焦灼,盯著屏風後女郎的身形。
他儘量將語調放緩, 但心中已亂, 六神無主。想來玉纖阿當和他一樣——公子真的死了麼?
屏風後纖纖綽影閃動, 一會兒,玉纖阿從屏風後走出時, 成渝見她, 微吃了一驚。因見玉纖阿身後跟隨的侍女抱著一件女式鬥篷, 這架勢, 顯然是玉纖阿要出門的意思。
玉纖阿看成渝一眼, 說道:“此消息必然讓眾屬臣驚惶,不知所措。我此時當出門,與諸位謀士大臣會麵,穩定大家的情緒, 使諸位郎君不要驚慌, 如往日一般行事便是。”
成渝唇翕動一下, 卻沒說什麼。
他忍著自己的一腔焦慮,陪玉纖阿一起出門,登上各家府邸。玉纖阿與這些範翕手下的臣子私下見麵,輕聲細語地安撫大家情緒,說此事隻是天子的說法,待有了證據,她再向眾人解釋。然如今,不管燕王殿下是生是死,洛邑之局不可亂。
玉纖阿身為燕王後,她天然代表著燕王。而她一貫說話輕聲細語、溫溫柔柔,她耐心地一一登門,眾人便都有了其他猜想。想定是此事是燕王用來麻痹天子的,不必當真。眾人平靜下來,理智恢複後,又和玉纖阿討論了一下政事。見玉纖阿談吐清晰、見解不淺,眾臣都有些驚喜。
夜裡,玉纖阿才坐馬車回到燕王府。
夜涼如水,月明風清,梧桐樹影婆娑搖動,玉纖阿行在院中,身影纖長孤寂。
成渝這才低聲問:“沒有屍首,隻是天子給的一個說法,未必可信。可要我出洛一趟,親自去尋公子,弄清真相?”
玉纖阿搖頭,輕聲:“不必。你的責任是保護我的安危,公子身邊有呂歸,他武藝遠勝於常人。若呂歸都沒有消息,我們不必想太多。”
成渝皺起的眉微鬆動。
他不安地低聲:“或許你說得對,公子並沒有死,這隻是計謀。”
玉纖阿輕輕嗯一聲:“無妨,不論飛卿如何,我該做的事,都不會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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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穩定了臣子們的情緒,又穩定了成渝這樣的人物的情緒。燕王府邸上下因玉纖阿的堅定,而相信燕王一定是另有計劃,他們不必擔心。
夜深了,玉纖阿回到自己的房舍。
關上門,點上燈燭。她讓侍女們退下,一人彎身,從一黑匣中翻出一卷書。其中有範翕給她寫的信,也有她昔日給範翕寫的信。她將這段時間給自己寫的信重新讀一遍,從字裡行間猜他的狀況。她又拿出自己曾寫給他、被他收起的信件。
讀起這書信,便仿佛見到昔日二人於燈燭下伏案寫書的樣子。
玉纖阿捧著竹卷站起來,她卷著竹簡,在屋舍中踱步。
幾多焦慮,幾多難言。
她來回地踱步,手指不斷地撫摸手中的書信。
她在心中說無妨,無妨。
他一定沒事的。他出洛前就知道衛天子不安好心,他會提防的;且她之前給他寫過信,也提醒過他衛天子和齊國要對付他。範翕不是傻子,他已經察覺到,他必然小心。
可是玉纖阿焦慮。
若是他大意了呢?若是他突然犯了病,神智恍惚,記不清楚事情了呢?若是他自大了,急功近利了,中了敵人的計呢?
若是傳舍傳信太慢,她的信還沒有交到他手中,範翕沒有看到她的提醒呢?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帷帳紗簾飛動,玉纖阿捧著卷軸,在屋舍中來來回回地踱步。她染上了範翕一樣的毛病,心中不安時、驚恐時,就要來回踱步,就要百思百慮。玉纖阿穩定了旁人的情緒,可誰來穩定她的情緒?誰來讓她不要害怕?
玉纖阿告訴自己無妨、無妨。
範翕一定沒有死。
而即便他死了……也無妨。
她還是會為他報仇,為他除掉衛國和齊國。她的計劃不會因此發生變化,她若是愛他……就仍是,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女郎來來回回地踱步。
良久,她忽然捂唇,一絲紅血從唇角滲了出來,落在了手心。玉纖阿俯眼望著自己吐了的這口血,某一瞬間,她眸子潮濕,忽然體會到了範翕吐血時的心情——
她夫君每次難過時,該有多絕望。
玉纖阿臉色蒼白,垂下的長睫顫抖。她握緊拳頭,又不動聲色地將喉間血咽下,將唇角的血跡擦乾淨。
她情急之下吐了血,但她知道自己身體很健康,並沒有任何事。不過是……心焦而已。
然她仍要幫範翕繼續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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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之地,九夷偏南的部落帳篷,燃起了重重大火。火光席卷整片草原,無月之夜,黑壓壓的軍隊包圍九夷。趁九夷不備,開始了黑夜中的這場無聲殺戮。睡夢中的九夷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就被突然闖入的大衛軍人所殺。
大火衝天。
烈焰灼人。
呂歸帶著軍隊相迎,被血染紅的殺戮場中,他終於等來了從火海中走出的青年公子。
衣黑,麵白,戴著黑鬥篷,將瘦削清逸麵容遮得朦朧。
呂歸迎上去:“王上!我們拿到證據了……”
鬥篷下麵容清雋的青年,自然是範翕。他親自走一趟九夷,把自己當成階下囚去遭了一趟牢獄之災,若是什麼收獲都沒有,未免讓他震怒。
範翕淡淡地嗯一聲:“我們走。”
呂歸看眼身後的殺戮場和火海,遲疑:“這些人……都殺儘麼?”
範翕麵容藏在黑暗中,陰冷如毒蛇,他笑得輕柔又病態:“當然。九夷非我族類,沒有了利用價值,當然該殺儘。”
他幽幽道:“九夷不滅,我心難安啊。”
呂歸打了一個哆嗦。
他擰著眉,看了眼旁邊的範翕。
黑暗像是範翕的主場一樣,範翕在洛邑時還算正常,但殺戮一開始,就點燃了範翕骨子裡的激動戰栗。他性格中本就有陰冷扭曲的一麵,常年壓抑,因母親耳提麵命。但母親已經死了,沒有人能控製範翕。靈魂中那個魔王一般可怕的青年,早就醒了過來,睜開了眼,興奮又倦怠地凝視著這個修羅場。
死的人越多,範翕越安心。
呂歸雖明知這些異族人和齊衛聯盟,確實該殺,但範翕這般殺人不眨眼、越殺越興奮的行為……仍讓呂歸生起警惕。
提醒自己不可惹到範翕。
呂歸再問:“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範翕噙笑:“去齊國。”
他幽幽道:“齊王還不知道和他合作的九夷這個部族被滅的消息吧?我們去齊王都,給齊王一個驚喜。我之前和齊國一公子交了朋友,他很喜歡我這個朋友,當很歡迎我去他家中做客的。”
呂歸:“……”
範翕這語氣低悵、目中帶著惡意笑容的樣子,看著真是危險。
卻是範翕上了馬,突然想起一事,提醒呂歸:“玉兒是不是還不知道我假死的消息?傳信給洛邑吧,讓她莫要驚懼擔憂。”
範翕喃喃自語,語氣幽幽而悵然:“我可不能讓玉兒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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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中的消息,仍是燕王已逝。
成容風姐弟二人為此擔心玉纖阿,成宜嘉更是提出要來燕王府住,陪玉纖阿兩日。玉纖阿以“姐姐坐月子,不宜憂心”為由,拒絕了成宜嘉;又以“處理燕王府內務”的理由,拒絕了成容風要接她回成家住兩日的建議。
玉纖阿自然不想和成家姐弟二人走太近,她現在忙著殺衛天子、報複衛國一事,整日和範翕的手下人馬私下見麵,製定計劃。若是成家姐弟摻和進來,自然不方便玉纖阿行事。
成家姐弟見妹妹情緒尚好,在得知範翕已逝的消息後,玉纖阿並沒有悲痛至極,兩人意外時,又有些寬慰,便放心讓玉纖阿仍住在燕王府。
玉纖阿自然想讓成家攪和進來,要自己的哥哥幫自己複仇。但是現在還不是機會……她還要等最合適的機會。
然而衛天子等不下去了。
衛天子再三確認範翕被九夷所擄,必死無疑後,就再也無法忍耐,想要玉纖阿入宮。他早已發現玉纖阿不是他以為的單純淺薄的女郎,但是無妨,他不介意玉纖阿心思多。成為他後宮夫人,日後不過是和後宮妃嬪們勾心鬥角,女郎心眼多些也好。
燕王已死,玉纖阿無人可依,自然應該依靠自己。
不過明麵上,衛天子自然不會表現得痕跡那麼重。
他再一次假借衛王後的身份,說衛王後很擔心燕王後的狀況,想要燕王後進宮住一段時間。
同時,天子要收整燕王府,要看範翕的府邸,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簡而言之,說得再好聽,實際行為也是抄家。
燕王府所養的謀士和門客們震怒,王宮派來的衛尉到了燕王府門口,門客和謀士們立在府門前怒斥天子卑鄙,豈能在此時抄檢燕王府。衛尉對他們這些文人不屑一顧,直接讓軍士們撞開府門,便要鐵蹄踏入燕王府。
然而燕王府府門砰然倒地時,塵土飛揚中,府門外的衛尉統帥一怔,因他看到貌美的女郎立在府門後的大院中。
而女郎身後,林林總總,府中衛士手中持刀持劍持盾,黑壓壓一片,與府門外的王庭衛尉對峙。
衛尉統帥一驚,他先被那女郎容色所驚豔,猜到此女便是冠蓋洛邑的有名美人,燕王後玉女。但緊接著,統帥就被燕王後身後的闔府衛士所震。衛尉吼道:“君夫人,不知此舉何意?我等奉天子之命,來收燕王逝後的這座府邸。君夫人何以公然抗旨?”
玉纖阿先伏身,向府門外的軍士們行了一禮,然後柔聲:“我既尚在燕王府,我夫君自前朝做公子時就住在這裡,做了燕王後仍是這座府邸。此府是我夫君的地盤,若是妾身今日讓爾等收走了這裡,我夫君回來,我如何向他交代?”
衛尉統帥沒說話,另有一隊人從軍士們後方擠了前來,苦哈哈地麵向玉纖阿:“夫人,王後憐你喪夫之苦,特讓我們接夫人進宮休養。夫人就不要管這裡的事了吧?”
玉纖阿麵容如水,她冰雪般的眼眸望著府外兩撥人。大袖絡繹縱橫,她向前邁一步,眾人都被她美色所懾。盯著女郎時,聽玉纖阿反問:“不見我夫君屍首,為何說我夫君已亡?我不承認我夫君已逝,又談何讓出我夫君的府邸給你們?若想讓我退後,便讓我見到我夫君的屍首,我才認。若是諸將做不了主,那我身為燕王後,便不能放任你們擅闖我府邸了。我府上郎君們,縱是敵不過諸人,也要試一試。”
她朗聲:“且讓天下人看,你們是如何欺辱我這個弱女子!”
衛尉統帥臉色如土,半天說不出來——欺辱弱女子?
現在是誰在欺負誰啊?
來迎接玉纖阿入宮的內宦,卻和玉纖阿是老熟人了。因為這段時間,天子經常派他們來煩玉纖阿。初時聽聞能夠見到美人,宮中宦官們都排著隊爭著搶著這差事。後來因這差事總是不能辦得漂亮,內宦們都有些怕玉纖阿的嘴了……這燕王後,嘴也太伶俐了!
回回都不能讓天子滿意。
天子就將怒火發泄到內宦身上。
現在宮人都知道,來燕王府見燕王後,根本不是什麼美差,而是苦差。
衛尉統帥第一次領教玉纖阿的本事,他冷笑一聲,覺得一個小女子而已。他示意自己身後人向前,當即看到府門內,玉纖阿身後嘩然,所有衛士舉起了刀劍。統帥連忙叫停,怒喝道:“君夫人!你這是抗旨!你要如何向天子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