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殿晦暗,外頭大雨滂沱聲大, 蓋過了所有聲音。
轟鳴雷聲和嘩啦雨聲交融在一起, 在範翕一步步走來時, 呈現一種幽森冰冷的詭異扭曲感。
齊王喘著粗氣。
他拚命想是哪裡出了錯:明明範翕應該死了!為何範翕會出現在這裡?齊王宮固若金湯,本該隻完全被自己所控製!範翕憑什麼能來到這裡!
心中念頭亂起, 齊王表麵卻鎮定。
齊王打量著這座宮殿, 雖不是自己平時住的宮舍, 但看殿中布置, 當也是齊王宮。那還好……至今他們還在齊王宮中,範翕並沒有手眼通天, 直接將他從王宮中弄出去!
齊王:“燕王殿下, 你深夜闖我齊宮, 不知所欲為何?若有什麼事,我們都可以商量。”
他枯乾的手緊扣榻沿, 作出悲憤狀:“九夷擄走燕王一事, 是天子下的命令。老朽我也不過是依令行事, 畢竟齊國到底是屬國, 老朽並不敢反抗天子。老朽對燕王的遭遇也十分痛心, 若有機會,老朽也願與燕王合作。隻看燕王想要什麼。”
範翕幽聲:“我隻想知道丹鳳台事變,你們是如何下令的。是哪些人下了令,是哪隻軍隊出的兵。你們是追殺我父王, 連累到了我母親, 還是一開始, 你們就想拿我母親威脅父王,一開始就準備殺我母親?”
齊王大震。
他不可置信地抬頭:“你、你、你……你怎知?!”
你怎知丹鳳台發生的事?!
你怎知周天子和虞夫人是死於我們之手?
範翕淡聲:“親眼所見,如何不知?”
齊王呆若木雞。
——親眼所見,如何不知?
親、眼、所、見!
霎時間,周身寒氣,順著脊梁骨向全身湧去。
齊王一下子就想通了很多事——
為什麼昔日公子翕那般溫柔和善,現今卻這般沉鬱幽冷。
為什麼公子翕死也要和自己的孫女於幸蘭退親,為什麼公子翕寧可被於幸蘭杖打都要退親。
為什麼公子翕做了燕王後,會如此……針對齊王!
蓋是……親眼所見!
原來丹鳳台事變時,範翕也在丹鳳台!然而無人知道!知道的人全都死在了丹鳳台!
楚國!對,楚國一定也在其中隱瞞了他們!然而楚國怎麼可能這麼做?當日楚國王女,和公子翕分明是仇敵啊。
齊王想得大腦混亂,一時清晰一時迷糊。然有一點,他立時就明白了。範翕若是親眼看到周天子死的那一幕,範翕若是那日真的就在丹鳳台……那麼,範翕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和齊國和解的了!
範翕會想儘法子除齊國!
因為當日出兵丹鳳台的,不管衛國相助了多少,明麵上,都是齊國派的兵!
齊王一下子絕望。
他卻仍想穩住範翕,問:“不知王君對當日之事知道多少?”
範翕眸底陰暗。
他蹙眉。
微側了身。
他踱步兩步,幽幽望著燭火,眼中光空虛,並不看齊王。他陰鬱無比地喃喃道:“當日我去丹鳳台拜訪我母親,我一年未見我母親,很是想念她。楚寧晰說她要殺我母親,我自然要殺楚寧晰……”
他說的顛三倒四。
記憶顯然有些混亂。
丹鳳台那夜發生的事是範翕心中的噩夢,每每想起來都讓他置身人間煉獄一般。
範翕手撐著額頭,睜眼閉眼,感覺到眼前儘是血光。他看到母親冰冷的麵孔,看到父王從湖邊上岸。他看到泉安一身血站在他麵前,他想向前走,泉安卻流著血淚,勸他後退。
那一聲聲、一疊疊——
“公子!”
“公子!”
“公子——”
範翕臉色蒼白,他立在宮殿中,側身對著齊王,麵容抑鬱陰冷。
範翕現今精神狀態一直不太穩定,他情緒波動太大時,便會神智昏昏,記憶錯亂。他此時就糊塗了,撐著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道:“我本來想放泉安去外麵做事的,他的能力不應該隻是對我跟前跟後。我看到他身上全是血,我每晚都和他說話,但他總不原諒我……”
齊王察覺到範翕現在的狀態不對。
他心動:這人……瘋了?
齊王不動聲色地下床,看範翕還在喁喁自語,齊王配合地問:“誰是泉安?”
糊塗了的範翕就回答:“是我的仆從,自小和我一起長大……”
齊王看那個青年還在神神叨叨地對著燈台說話,眼睛一亮,頓覺得這是個好機會。齊王拖著自己老邁的身體,這瞬間他靈活得如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一般,背對著範翕,齊王從床上跳下,就向殿門口跑去。
口上大呼:“來人!救命——”
“砰——”
一股大力從後席卷向齊王。
齊王一聲悶哼,就被身後的力道扣在了門上。他額頭撞上木板,本就年歲大了,齊王這麼被一撞,額頭就撞出了血,向下滲出。同時,身後那人按住他手腕,輕鬆哢擦兩下,就卸掉了他一條手臂。
齊王慘叫:“啊——”
身後人一拽他,冰涼的手掐住了齊王脖頸。“哐當”,齊王被轉個身,後背壓到了門上。鮮血從齊王兩眼間向下流,兩鬢斑白都被染上了一片紅。而齊王喘氣微弱,驚恐地看著掐住他脖頸的雋逸青年。
範翕俯眼望他,低聲:“往哪裡逃呢?以為我病了,就能把你忘了,放你走?你這個田舍翁,何不以溺自照?真以為做了這麼多事,我會放過你?”
齊王被他掐住脖頸,臉憋得紫紅。他想推開範翕,但是他手臂被範翕所卸,動都動不了。他隻能喘著粗氣,拚命開口:“豎子敢爾!這是寡人的王宮,是寡人的地盤!你怎麼敢!”
範翕笑一下。
他道:“老頭子還做什麼春秋大夢呢?事已至此,你的兒子們賣了你,你還不懂麼?如果不是你兒子配合,我如何能進的了齊王宮。真是可歎,你拚命抓著手中權不放,你的兒子們又想從你手裡搶權。真是有趣。”
他收緊手掌。
齊王開始翻白眼了,徹底喘不上氣了。
齊王意識開始昏沉,忽然覺得脖頸一陣輕鬆,範翕放開了他。他顫顫地倒在地上喘氣,驚恐地看著範翕。範翕卻不向他走過來,而是淡聲:“老頭子,你叫吧。叫得再大聲,也沒人會聽到。外麵雨下得這麼大,你現在所處的宮殿,又是你們齊王宮最偏僻的……”
齊王怒:“你少時,來齊國做客,老朽還親自陪你在王宮遊玩,你竟這麼對老朽!”
範翕目中噙笑,若有所思道:“這都是緣分。如果不是你曾帶著我參觀過齊王宮,我還想不到這裡。”
齊王看範翕向他走來,暗金雲紋拖過地磚,青年清雅高貴,此時卻讓人生懼。
齊王懇求道:“看在幸蘭的麵上,你饒過我……”
範翕含笑:“於幸蘭?王君開玩笑,她哪來的麵子。”
齊王:“你們畢竟曾差點做了夫妻……”
範翕幽聲:“可我都是騙你們的。我一直不過想利用齊國勢力而已,誰喜歡你們呢?我不喜歡啊。”
他走向齊王,齊王渾身顫抖,卻見範翕平靜地走過他,沒有俯身動手。齊王才鬆口氣,就聽身後一聲砰,灼熱襲來。他愕然回頭,見範翕長袖一甩,將齊王身後的蓮花燈台直接掀翻了。火燭卷上帷帳,刹那間,火就燒了起來……範翕走向第二座燈台。
齊王恐懼:“你做什麼?”
範翕不吭氣,他輕輕鬆鬆,幾下將殿中的燈燭全都掀翻推倒。轟轟烈烈的火向下塌,火舌和飛揚的紗質帷帳卷到一起。帷帳助了火勢,火光瞬間包圍他們,向齊王撲殺而去。齊王慘叫,慌張逃,但是殿中就這麼大。
齊王奔向門口,大力拍門:“救命!救命……我是齊王!我是齊國君主!來人啊,來人啊——咳咳、咳咳!”
範翕大笑。
他笑得瘋狂。
齊王咳嗽得喘不上氣,聽到笑聲,他發著抖回頭,看那個黑衣青年就站在火海中,好像壓根不擔心火舌卷上他的衣袍一樣。
轟轟火勢在身後燃燒,範翕笑得肆意張揚。
他忍俊不禁,他大笑不住,他欣賞著齊王的樣子,看著平時威武的齊王,如今像個普通小老頭一樣被火追著四處逃。範翕哈哈大笑,他瘋了一般,笑出了眼淚,笑得齊王又怒又抖,覺得這個人徹底瘋了……
範翕驀地收了笑容。
他陰沉道:“我早就瘋了。我是被你們逼瘋的。”
而他說一句後,又覺得快樂,欣賞著齊王。範翕柔聲:“我父王母親、泉安,丹鳳台所有兵馬,不管是本來的衛士,還是後來登岸的龍宿軍,全都死在那場大火中。想來齊王從沒見過那麼大的火。那麼王君,你就去陪他們吧。”
範翕眼睛鉤子一樣盯著齊王,眼中神色扭曲而病態,充滿了狂和欲。他一字一句道:“你就感受下,被火活生生燒死,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到了九泉下,再去向我父王解釋——你是如何殺他的。”
“老頭子,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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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宮偏北宮殿,半夜被雷電所劈,從而失火。雨不知何時停了,竟讓那大火越燒越烈,直到整個宮殿都被包圍。
大火在半夜中燒起,宮人都覺得地方太偏,沒有及時去救火。離得近的幾宮,深更半夜聽到隔壁宮殿“咚咚咚”的敲門聲,聲音充滿了絕望和哀求。但是竟無人在此夜出門,去隔壁那被火所燒的宮闈去看一眼。
年邁的齊王被燒死在火海中。
隻有少數幾人知道,默然等待。
範翕在一位公子的相助下,離開了王宮。出了宮,呂歸、梓竹等人早已等了許久。看公子平安出來,梓竹鬆了口氣。呂歸跟上來,飛快地看一眼範翕。見範翕眸底赤紅,幾抹瘋狂色仍未退消。
呂歸並不想知道範翕是怎麼恐嚇那個齊王的。
不知道範翕做了什麼,就可以麻痹自己範翕還是個正常人。
呂歸刻意地一板一眼道:“齊國二公子與我們聯係了,感謝公子殺了……那位。接下來,二公子請王上履行與他的約定,出兵助他登上王位。”
範翕漫不經心:“不著急。”
呂歸:“……”
他喃聲:“王上這是準備反悔啊?”
範翕道:“一切計劃發動戰爭的強權者都是一樣的,合作前如何許諾,天花亂墜,唯恐你不信;合作後,就到了反悔的時候了。這不是天下的共識麼?你不懂?”
他看一眼呂歸。
呂歸慚愧道:“……可能我真的不懂吧。”
範翕依然心不在焉的向外走,身後人跟著他,聽他喃喃自語:“不過我又不會反悔。請二公子放心吧。我自然會助他登上王位,但是我也沒答應他,齊王一死,就讓他上位啊。怎麼做王君,不是個做?什麼時候做王君,不都是王君麼?哪裡有差彆?我之後等時機到了,自會幫他登上王上。請二公子稍安勿躁,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呂歸:“……”
他心中想,那齊國二公子,恐怕有的等了。
就範翕如今瘋瘋癲癲神神叨叨的樣子,哪一天範翕忘了自己的這個約定,都是有可能的。哎,這就是和瘋子合作的風險。可惜齊國二公子為了登王位沒有其它路可走,隻能和燕王合作……如今也隻能被燕王坑了。
呂歸突然想起一起,快走兩步追上範翕:“王上,玉女的信,我們收到了。”
範翕腳步一下子停住。他臉上那種因為心不在焉而恍恍惚惚、醉生夢死一般的迷離神色驀地一收,眼睛漆黑,鼻梁高挺,唇紅齒白。範翕回頭向呂歸看去,刹那間,呂歸就覺得範翕的“大魔王”狀態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