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生疑惑:“太子殿下……不是已經死了麼?”
玉纖阿抬目,靜靜看他。
曾先生大震,目中開始閃爍激動的淚光。曾先生刷地一下站起,顫聲:“女君、女君說的,可是我大周太子……麼?!”
玉纖阿點頭,聲音柔婉:“如今王後一心想殺天子,想拿下洛邑。她對前朝被囚的幾位公子,都會鬆懈些。我們正可以趁這個機會,救出被囚的公子們。尤其是太子殿下……妾身猶記得昔日太子殿下帶兵平定九夷之亂的風采。有殿下掌兵,先生當無疑慮。”
曾先生怔怔看著玉纖阿,忽而老淚縱橫。他激動得說不出話,隻俯身拱手,向玉纖阿行大禮,向玉纖阿大拜。
曾先生曾經是周太子範啟送去給公子翕的,後來曾先生一路跟著公子翕巡遊天下,成為範翕這邊的謀士。然太子是曾先生舊主,曾先生一日不敢忘。王朝換天,“周”改姓“衛”後,曾先生也從沒在範翕夫妻二人麵前多提先太子。
他一心以為範翕要爭天下,對營救前太子便不會那麼儘心。
然而今日……玉纖阿說要救太子!
她竟選擇在他們試圖攻占洛邑時,讓太子掌兵!
掌兵!
這是何其信任!
曾先生顫聲:“女君請受老臣一拜。老臣看小了女君,女君之胸襟,王上之胸襟,老臣敬佩……老臣願一生追隨!”
玉纖阿盈盈起身,扶起曾先生。
一屋子的謀士,儘向玉纖阿行大禮,之後和玉纖阿商議營救周太子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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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天上無月,星光熠熠。
範翕大軍到達洛邑城下,範翕凝望著這座古城。身後黑沉沉的軍隊跟著他,隻等他一聲令下,便攻入城門。
範翕看城門守衛寬鬆,目中一暗。想到今日,乃是鬼節。眾人都回家祭祀,當是……殺人攻城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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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鬼節至,鬼門開。
此日亦是天子服下“十日散”的第十日。
玉纖阿此夜身在王宮,身在鳳棲宮宮殿中,隨王後一起欣賞巫師們的送鬼之舞。
王後必然要玉纖阿今日在王宮中,她要控製玉纖阿,以防玉纖阿毀約。而玉纖阿同時與王後說,她可以入宮,但是為保護她的安全,玉纖阿要燕王府的一批衛士也要入宮。王後思索後,同意了燕王府的衛士入駐王宮。
雙方各懷鬼胎。
而今卻是和睦十分地一起觀望巫師們的驅鬼舞。
巫師們戴著誇張猙獰的麵具,大開大合,在殿中央大跳。樂聲喧嘩詭異,嗚嗚咽咽,透著一股子鬼氣。巫師們的麵具晃動,身上的鈴鐺晃動,他們如癲了般瘋狂舞動,看的人一陣恍惚,頭疼。
好似隨著他們一起看到了“群鬼亂舞”的局麵。
玉纖阿欣賞著這舞,她低頭接過旁邊侍女剝的一顆蒲陶時,眉心輕輕跳了一下。因玉纖阿的餘光,看到一個宮女悄悄的、匆匆忙忙地走到王後身邊,附耳向王後說了幾句話。王後神色,就微妙一頓。
王後起身,向玉纖阿說:“玉女暫且繼續欣賞歌舞,我有些事處理,去去就來。”
玉纖阿起身相送,低聲問王後:“不知陛下何時……薨?”
衛王後垂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很快。”
王後信心滿滿地出了宮殿,眾多宮女跟隨。玉纖阿盯著殿門,眼尖地看到還有衛士跟隨。玉纖阿輕輕一笑,她坐回原座,一邊看著巫師舞,一邊算著時間,算王後何時會徹底被絆住,自己何時可以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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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天子的寢宮中,靜謐無聲。
一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隻有薑女一人端著湯碗跪在床榻邊,要伺候天子服藥。
天子這時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他在床榻上躺了十日,一日比一日虛弱。王後隻讓禦醫隨便給他開了幾副藥,說他是累病了,休息兩日就可以。那個可惡的女人,拿走了所有的政務,一點不讓他碰。
然而薑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累病!自己的情況,恐怕和那個可惡的女人脫不了關係!
薑女!還在每日伺候他,每日喂他喝藥。天子原本以為薑女在偷偷救他,薑女也確實如此表現。薑女作出一副自己背著王後在救天子的模樣,偷偷給他喝藥。薑雍以為隻有薑女可以信任……但是等衛天子發現自己全身越來越僵硬,一點點的,手腳全都動不了,後來連舌頭都麻的動不了,無法開口時,他就知道,薑女也是王後的人。
今夜燈火晦暗。
所有宮人都去看巫師驅鬼了。
薑女還跪在天子床榻邊,搖著小勺,要把湯水送到天子唇邊。
薑雍怒瞪著她,他拚儘自己全力緊閉著唇,不讓薑女將湯水喂進去。
薑女發現了。
她看著天子下巴上流下的黃色的湯水痕跡,望了一會兒,忽而發笑。她作出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聲音甜甜地問天子:“陛下,為何不喝藥?隻要今日這副藥喂下去,陛下就能去九泉之下了。陛下如今這全身無法動彈的局麵就解決了。陛下為何不喝藥?”
衛天子發著抖。
他努力地,從喉嚨中渾濁地嗚咽著:“我……這般……對你,你竟……毒婦!”
他聲音渾濁,常人根本聽不清。薑女將耳放到他唇邊,才聽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薑女瞪圓美目,吃驚地看著他,然後咯咯咯笑出聲。但隻是一笑,驀地一下,薑女的臉就沉了下去。燈火照在她麵上,她神色幾多陰鬱而扭曲。
她伸手,慢騰騰地去掰天子的下巴,讓他張嘴。她拿起湯水,將湯水喂進去。
衛天子不屈服,死不肯咽下。
她就逼迫他咽。
短短幾日,這個曾經身體健碩的中年男人,就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像一個老人一般無力,連拒絕一個弱女子都做不到。衛天子滿心絕望,他努力瞪著薑女,試圖喚起薑女的良知。
薑女看著他,緩緩的,雙目噙滿了淚。
淚水滴答滴答,如露珠般,向下滴落。
薑女一邊不厭其煩地將灑出的湯水用勺子沾一沾、重新喂下去,一邊麵上帶著一種恍惚的神情,喃喃自語道:“陛下,你還記得你一開始叫我薑女,說我姓薑,和你同出一脈,是有緣麼?”
她眼中的淚,濺在男人枯乾的臉上。
已經全身動不了的衛天子發怔。
薑女恍恍惚惚道:“你錯了,我不是姓薑,我是名薑。我是貧女,自小無姓。我沒有那樣的緣分和你一樣姓薑,我們窮苦人家出身的,從來都隻有名,沒有姓。我這樣身份的,從來就不配擁有姓。你不知道我當初見玉纖阿第一次,我恨她又妒她。同樣是貧苦出身,為何她叫玉纖阿……為何她又有姓,又有名。好像她和我不一樣似的。可是她哪裡和我不一樣?出身舞女,一樣要為位高權重者選擇罷了!”
“我這樣出身的人,除了美貌,再無任何優勢了。我一開始性子不好,又蠢,又壞,又喜歡耍小心眼。因為我出身貧寒,我隻會最簡單的嫉妒,我隻會最簡單的手段,隻知道和彆人搶東西。搶了,我才能贏。”
“是玉女拉我出了那般境界。我知道她不是純粹為了我好,她隻是需要一個人站在她那一邊。這個人,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什麼人,玉女都不在乎。然而因為玉女拉了我一把,我已和以前的我不一樣了。不管她出於什麼目的,她教我讀書,教我識字,和我說很多事情。我漸漸知道,原來這世間,不是隻有我認知的那般大。原來這世間,還有更多可以追求的……可是你毀了我。”
“換做以前,你要納我,我也願意。可是我跟著玉女,我已經見識了最好的……我也是貌美女子,我不願如小雙那般。成渝不肯告訴我,但是我知道,小雙在吳宮中,說不定早就死了……我們這樣出身的,有什麼資格肖想上位!但我看到了新的路……然而你強了我,你玷汙我,侮辱我。我一無所有,徒有美貌……那本是,我留給我未來夫君最寶貴的東西!”
薑女擦掉眼中淚。
她笑出聲,眼中依然蕩著迷離的光:“我也知道,我敢殺了你,我是活不成了。王後雖指使我殺你,但是事後,王後也會除了我。我這般螻蟻一樣的人,沒有人在意我的生死。我入宮時,就想過這些……想隻要能殺了你,我死又何妨?”
她壓著手中湯勺,將最後一滴湯水,灌入衛天子的嘴裡。她眼中含笑,聲音冰冷:“天子,陛下……妾身恭送陛下賓天!”
她丟了空了的湯碗,湯碗滾在地上,碎片濺地,她全然不在乎。薑女起身俯身,在衛天子不可置信的眼睛瞪視下,薑女緩緩拉起被褥,蓋住了衛天子。她用被褥捂死了下麵掙紮顫抖的男人身體,她全身發抖,她眼中的淚如潮水一般,潺潺向下滴落。
薑女低聲顫,發著抖,發著狂:“妾身恭送陛下賓天!”
直到手掌下感受到的被褥中的掙紮,漸漸無力,漸漸消失,薑女才脫力般的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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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女坐在空蕩蕩的宮殿中,守著一具屍體。
她低笑一聲,伸手握住一片碗碎後的碎邊,抵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卑微若此,無人在意若此。殺了天子,她隻有死路一條。與其被王後所殺,不如由自己選擇……薑女閉上眼,尖銳的觸覺逼著自己的脖頸。她一咬牙,用力向下壓下,鮮紅血液割破纖細的脖頸,滲了出來……
而突然,一道女聲厲聲:“薑女!”
同時,一道風破空打來,打向薑女的手。薑女手一抖,手中握著的碎片摔了地。薑女茫然睜眼,淚眼濛濛中,她看到了宮殿門口衣袂飛揚、向宮舍中步來的玉女纖阿。
還看到了跟在玉纖阿身後的成渝。方才那道打中她手的力道,就是成渝打來的——他阻止了她自儘。
薑女呆呆看著。
沒想到玉纖阿會來。
她以為自己全然不重要,以為玉纖阿根本不在乎她。
然後玉纖阿來了,她立在燈火中,衣袂若飛,驚鴻若仙。玉纖阿婉約動人,如同月中女神般高貴美麗。
在薑女眼中,從未看到玉纖阿這般美麗過。
玉纖阿難得的語氣嚴厲:“誰教的你動不動自儘?我是這般教你的麼?”
玉纖阿快步步了過來,衣衫與青絲飛揚,雋美無比。她站到了薑女麵前,俯下身,手搭在薑女流血的脖頸處。薑女傻傻仰頭,忽的哇一聲大哭,撲入了玉纖阿懷中。
她抱著玉纖阿,崩潰大哭,全身戰栗。
何等淒惶,何等心酸。月光不在,然如影相隨。
成渝彆了目,不忍多看。
而薑女抱緊玉纖阿,顫聲哽咽:“玉女!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