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女哭聲悲淒,麵頰上儘是淚痕, 淚水和頸上的血跡混在一起, 如血色薔薇般觸目驚心。
玉纖阿摟著薑女, 感受到女郎在自己懷裡哭得發抖的身體,她目中波光粼粼, 心中亦是一陣酸楚。她完全了解薑女的處境, 完全了解薑女的難處——出身卑微的女子走到天子寵妃這一步, 又親手弑君, 世間諷刺若此,何等淒惶?
玉纖阿知道出身卑賤的壞處, 知道薑女的可憐……然那又如何?
玉纖阿繃起臉, 低斥懷中女郎:“起來!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
薑女被她一訓, 哽一下,含著淚抬頭, 委屈又隱忍地看一眼玉纖阿。玉纖阿伸手擦去薑女麵上的淚, 歎口氣後, 語氣溫和了一些:“此危急關頭, 我實在沒空與你說太多道理讓你振作。然人生一世, 本就如逆水行舟,秉燭夜行。中間亦有刀山火海,亦有冰刀雙劍,但隻要熬過去, 又有什麼走不下去的?何必自儘?何必自我放棄?”
薑女哽咽:“我不知你會來……你當被王後看著, 你此時當忙著與王後相鬥, 幫王上奪下洛邑……我以為我不重要,我以為你不會來管我。我怕王後派人來殺我,我不願落到王後手中,才自儘的。”
玉纖阿俯眼道:“在你眼中,我就冷血至此麼?”
她歎一聲,伸指拭乾淨薑女眼中的淚,溫聲:“我縱是再冷血,也不會讓我的人平白犧牲。之後那些大道理咱們日後有空再說……今夜,先逃命再說。”
玉纖阿喚:“成渝!”
成渝立刻回頭,鄭重拱手,目不斜視:“君夫人!”
薑女站在玉纖阿身後,她身上又是血,臉上又是淚。她偷偷看眼成渝麵不改色、好像壓根沒看到自己慘狀的神色,薑女心中微微彆扭,又有些鬆口氣,又有些悵然若失。不等薑女多想,玉纖阿確實不再和她訴情了。
玉纖阿冷靜地讓薑女找一身宮女服飾穿上,便讓成渝帶薑女出宮。玉纖阿道:“今日宮中祭拜鬼神,來了許多巫師巫女。他們在宮中各處跳鬼神舞,裝扮誇張,動作張揚。你二人正好可以時而混在他們中,一路向宮外逃。薑女你與我一道穿宮女服飾,混在宮女中,到時候幫我轉移一下注意力。你隨機應變,讓人覺得你是我更好。總是成渝跟著你,你不會有性命之憂。而要不了多久,宮門就會大開,宮門開時,你二人出宮就好。”
成渝沒問玉纖阿為什麼確定“要不了多久,宮門就會大開”。
薑女眨眨眼,這才看到玉纖阿穿一身緋紅宮女長裙,隻長發來不及換發髻,仍束在腰後,烏黑一尾。玉纖阿的妝容簡單,乍一看,倒和宮女不會區彆太大。隻是可惜的是,玉纖阿之前在王後宮中做客,為防止王後起疑,玉纖阿頂多能讓自己妝容清雅一些,卻無法將自己扮醜。
而眼下時間顯然來不及扮醜。
玉女容色之美,太過顯眼,勢必需要一人幫她吸引王後的目光。這人,有天然人選——便是貌美的薑女。
薑女看玉纖阿語氣急促,便匆匆換了衣裳。她被玉纖阿催著和成渝一起向宮外走,薑女回頭,看燈火輝煌,看玉纖阿身後宮殿中衛天子冷冰冰的屍體。薑女心裡不安,道:“玉女,你還要留在宮中做什麼?你不如與我和成渝一起逃出宮?”
玉纖阿微微笑一下。
她不多說,她還要在宮中看王宮戰局,她還要在王宮中好隨機應變。她不想在這時出宮。
成渝看玉纖阿不說話,便一邊推著薑女和自己走,一邊主動解釋了兩句:“你放心,玉女身邊有其他衛士跟著,她很安全。”
薑女側頭,隱約看到宮殿外黑魆魆的林木中,有衛士身影閃爍。她心中一動,看到那些人是燕王府衛士的打扮。玉纖阿將宮外的衛士搞來了宮中,顯然不隻是為了自求平安。
薑女自知自己淺薄,便不多說什麼。她快步跟上成渝,借成渝的保護匆匆沿著荒僻大道走。
而薑女二人走後,玉纖阿回頭檢查一下衛天子的屍體,確認這人已死後,她也出了大殿,立時有衛士跟上了她。
玉纖阿走在濃密樹冠下,夜風森森,身後跟隨衛士若鬼影重重。玉纖阿淡聲囑咐:“我們撿荒僻路走,搶在王後發現之前,去‘萬鐘樓’。”
衛士們肅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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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王後是被此夜以強硬態度闖入宮闈的諸位朝中大臣絆住的。
衛王後於靜淞在鳳棲宮設宴,自己親自看住玉纖阿,同時要薑女去弄死衛天子。於靜淞不能放心玉纖阿,因玉纖阿讓燕王府的衛士入駐了王宮,於靜淞原本是利用燕王府的兵力來殺天子,她卻想不想遵守自己原本和玉纖阿的約定——讓玉纖阿成為下一任天子的王後。
可笑。
無論下一任天子是誰,玉纖阿都不能上位。
於靜淞要替自己的兒子肅清道路,絕不能將玉纖阿這個麻煩留給自己的兒子。這種女人一旦為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但是宴上半途,貼身宮女來焦急彙報大臣們氣勢洶洶來進宮,要求見天子。因天子連續十日不上朝,衛王後是讓朝中齊國、燕王的勢力幫自己兜著,但是連續十日天子沒有消息,忠臣們自然著急了。這幫忠臣集於一處,要求麵見天子。
其他人擋不住,王後隻好親自去安撫。
而王後走後一會兒,玉纖阿便離開了鳳棲宮。有燕王府的衛士闖宮,王後宮中一邊無奈放人,一邊讓人去通知王後。
王後還在禦前殿和這些大臣們交涉。
她維持著王後的尊嚴,語氣淡淡地叫來禦醫,證明天子隻是生病,靜養兩日便好。諸位大臣稍安勿躁,回去便好。
為首的大臣是被燕王那一邊的勢力鼓吹而來的,收了人家的好處,自然要替人辦事。他向前攔住王後欲離去的腳步,語氣激動道:“老臣今日必須見到陛下!近日洛邑四方諸侯國,各自生起內亂。內亂不休,絕不是巧合。陛下必須要處理此事!”
王後目色一沉。
老匹夫這時候說不定已經死了,但是她還沒有拿到所有兵權,自然無權調動兵馬。但王後不以為然,心想諸侯國之亂,先亂著吧,有什麼重要的?等自己料理完洛邑的事,等新天子更換完畢,再處理四方諸侯國之亂亦可。
王後便敷衍道:“我會將此事轉達給陛下的。”
她側身,殿宇晦暗,她看到有鳳棲宮的宮女焦急地在殿門口走來走去。王後心裡一咯噔,恐玉纖阿給她惹出了什麼禍。王後急於出去,那些大臣一看她要走,哪裡肯放?一眾青年老年人圍著王後,七嘴八舌——
“王後殿下,老臣今日冒死闖王宮,就是為了見天子一麵。天子縱是病了,可也不能完全不見人吧?”
“是啊,殿下。老臣哪怕隻是隔著簾子向陛下請安呢?朝堂上這麼多事,陛下不能不管啊。”
“殿下,您總不許我們見天子,到底是何心思?!”
大臣們懷疑的目光盯著王後,有的是按照燕王那邊的勢力吩咐,有的是衛三公子這邊的勢力來打聽,有的單純是一片拳拳忠君之心。各種懷疑的目光盯著不讓他們見天子的王後,他們攔著王後不放人,衛王後的神色便越來越寒。
於靜淞一次次地向殿外看,殿外宮女著急地向於靜淞使眼色。終於,於靜淞額角青筋一跳,怒吼:“閉嘴!”
她沉冷的眼眸盯著這些臣子,下了令:“來人,將他們所有人看住,不許任何人離開此殿一步。”
眾人神色大變。一個個後退,卻猝不及防看到大批黑壓壓的鎧甲衛士持著刀劍進了殿,將他們包圍住。大臣們麵麵相覷,然後瞬間明白了。他們手指著王後,厲聲:
“你……你莫不是對天子做了什麼,才不讓我等麵見天子?!”
“你好大的膽,竟敢囚禁我等!”
“齊國竊國!齊國竊國!”
於靜淞冷笑,她轉身向殿外走,和他們撕破了臉,就不屑再掩藏。身後有老臣不死心地追上,卻“咣”一聲撞上了一個宮廷衛士手中的劍,當場血濺三尺。
所有大臣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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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騎在馬上,大批軍隊停在城下,若黑雲壓頂。範翕靜靜等著,到雲擋住了天上的星光,他才等到城樓上守城人員的戒備:“爾等何人?軍隊不得入洛!”
範翕抬手。
身後黑壓壓大軍盯著燕王的手勢。
範翕手向下一壓,沉聲:“攻城——”
“是——”
身後大軍分開,步兵騎兵各司其職,有兩根數人相抱那般粗重的木樁被抬了出來。城樓上向下窺探的將士神色一變,緊接著就感覺到天地大震,轟隆聲來自下方——
“咚!”
下方士兵們抱著木樁一起,開始撞城門。
同時,鐵索飛上城牆,木梯搭在牆上,無數人動作非快地開始攀登,要登上城樓。更有一武功極高者拔地而起,向上搞縱,欲直取城樓上人性命!
“咚!”
再一聲撞擊。
緊閉的城門被轟得動搖,城中衛士慌起,連忙喚人:“快!快去通知將軍,有人夜闖洛邑!”
有衛士慌亂:“可是將軍說今夜有事,無事不要煩他——”
將守不耐煩地指著城外大批軍隊:“這是小事麼?有人要攻入洛邑!城門都要破了!南軍將軍不在,就去找北軍將軍!”
仍有人道:“王後懿旨,今夜不得——”
話未曾說完,這些小兵就被下方城牆再次傳來的“轟隆”撞擊聲催得身子搖晃。這一次,撞城門的聲勢比之前還大,幾個小兵被震得摔倒在地。他們再顧不上說話,隻慌亂地一邊守城,一邊讓人去通知上峰。
範翕目若玄冰下的玉石,靜靜根據他們的反應來判斷城中情況。
看到了這一步,守城的都無法做出有效防備,範翕心中了然,知大批軍隊一定被派去了其他更重要的地方。這正是攻城的好機會——範翕抬目,看向城樓上的一個向下射帶著火的箭隻的一個小兵。
那小兵不知死活,卻見下方黑衣人拔身而起,向城樓上攀來——
“啊!”
慘叫聲混在撞擊城門的聲音中,不能為人所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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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巡邏洛邑王城的衛尉分外南軍,南軍是齊國的勢力,供王後所用。今夜,南軍便被王後所調遣,以應對城中隨時會發生的暴.亂。而守城的原本是南軍,此時因大批軍隊被王後調走,他們隻能派人去請北軍來。
而如王後所料,王城中今夜果然有兵馬出動。
曾先生等文臣率領燕王留下的兵馬,和衛三公子合作,一起營救前周太子範啟、及其他公子。衛三公子自然不願意救人,但是如今王朝勢力旁落到衛王後手中,衛三公子想上位,或者單純隻是不被王後所殺,他都必須和玉纖阿合作。
衛三公子一咬牙,乾脆調動自己所能調動的所有北軍兵力,聯合燕王府留下的兵力,一起救人!
於是軍隊便與南軍交戰。
雙方大戰在囚禁範啟的府邸外進行,夜深露重,無月之夜,外麵的打鬥聲,府中聽得一清二楚。
範啟和祝吟立在院門前,長衣翩飛,聽著門外的廝殺。
祝吟聽那打鬥聲激烈,她有些擔心地看一眼範啟。範啟麵色沉靜,盯著關押自己整整四年的那扇銅門。聽到外頭撞門的聲音,聽到兵戈相撞聲……範啟閉目,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戰場。
祝吟憂聲:“夫君,你今夜……必須要出去麼?我總覺得……”
範啟望她一眼,溫聲:“你很害怕?”
祝吟怔忡片刻,凝望著範啟溫和的眉眼,她忽而失笑,找到了些勇氣。她握緊範啟的手,悵然道:“算了,我有什麼好怕的。你我子女都在外麵,今夜縱是隨夫君一起死了……亦是命運。”
然她心中憂思滿滿。想夫君為何要摻和這樁事?即使他們出去了,又能如何?周王朝的太子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麵的勢力不屬於他們……範啟這樣尷尬的身份,出去後,豈不是自尋死路?
何必呢。
範啟望著妻子這些年憔悴很多的麵容,他俯眼輕聲:“你放心……”
沒有說出“放心”什麼,因一道劇烈的撞門聲,讓府中二人齊齊看向那扇被撞出了一絲裂縫的大門。
門外南軍北軍交戰,南軍將領盯著昔日的同袍,聲嘶力竭:“爾等要違逆王後麼?!”
北軍將領心虛,不知如何回答時,突然快馬加鞭,有騎兵縱馬從遠而近策來。騎兵尚未下馬,便高聲喊:“將軍!將軍,急報!城門被攻,有兵馬攻我洛邑,洛邑危矣,請求支援!”
“什麼?!”兩方為敵軍隊,將領臉色齊變。
而抽空,燕王府的衛士奮勇而起,殺向南軍的氣勢更為昂揚。
南軍後退,將領見對方不退,隻能咬牙道:“傳我號令,派‘威虎軍’二營前去城門營救——走!”
而恰在此時,“哐”一聲巨響,銅門在眾人麵前倒下。塵土飛揚,眾人看到院中靜立的一對夫妻。男子衣袍若飛,被門倒下激起的風揚起塵埃,他麵容溫潤,靜靜看向門外。
一直躲在人後觀望、指揮作戰的曾先生等謀士神色激動,向前走一步。
就見範啟向外走了一步。
範啟沉聲:“諸位將士,聽我之令——”
沉壓壓的燕王這邊的兵力被他氣勢所震,手中刀槍砸地,氣勢驚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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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洛邑城門在火海刀劍中轟然倒下。
範翕率重兵入城,如入無人之地般。麵對城中將士,一言不發,雙方即將開殺。
範翕一言不發,此時不用在意如何狀況,他心中有數,自知此時來攔自己的人都是敵人。打鬥中,呂歸跟在範翕身後,範翕向他看一眼,呂歸當即射箭,向空中發出了連續三支響箭——
響箭聲刺!
傳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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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王後疾走,於靜淞一邊急忙趕往天子寢宮,要去確認天子是否真的死了,一邊聽宮女將玉纖阿帶著衛士逃走了,如今不知在宮中哪裡。今夜有巫師跳舞驅鬼,宮中混亂,恐難找到人。
王後沉臉:“我早已封鎖宮門,今夜王宮隻許進不得出,她和那麼多衛士在一起,顯眼十分,必然逃不了。給我搜!”
有衛士急匆匆來報:“殿下,不好了!有兵馬闖宮,殺入宮來——”
王後問:“哪方人馬?”
衛士茫然答:“不清楚,兵馬雜亂,看不分明……”
王後隱忍蹙眉,她正要說話時,兩人披著戰袍從後追來:“母親!”
於靜淞回頭,見是自己的兩個兒子,公子琛與公子湛。看到二人,於靜淞稍微得到了些安慰。她囑咐他們帶兵去迎戰,又說起:“玉女逃了,不知是何目的,定要將她誅殺!”
說話時,於靜淞尖銳的目光盯著薑湛。
薑湛聽到“玉女逃了”,失神一下。但他很快回神,蒼白著臉向王後點了下頭。事到如今,他終是和玉纖阿成為了敵人。他若不殺玉纖阿,便是玉纖阿反過來反對他母親、反對他們衛國……已經把路走儘了!
已經沒有其它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