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範翕非要跟來、和他費了一番口舌,玉女到相約地點時, 其實已經晚了一刻鐘。而就這樣, 範翕都還跟著她。
玉女略有些煩, 又分外不好意思。她對今日之約已經不抱指望,一會兒還是好好跟人家郎君道個歉, 雙方就分開好了。
想到是誰害自己變成這樣, 玉女回頭瞪範翕, 範翕卻作無辜狀, 對她溫柔地笑一下。他的樣貌出色,這般柔和一笑, 還真是好看, 玉女一時竟拿他沒辦法——她始終無法真不理範翕。
玉女和範翕到花苑中相約涼亭下, 玉女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等得不耐煩的公子。誰知那公子坐在亭中欄杆口,一腿曲著搭在欄杆上, 他斜身而坐, 手中持酒壺, 正搭在曲起的膝蓋上。
劍眉星目, 意態瀟灑。那公子正一邊欣賞湖邊風光, 一邊獨自飲酒作樂。
玉女和範翕進入涼亭,那公子得仆人提醒,才起身回身,笑看二人一眼。他看到玉女時, 眼睛輕輕地亮了一下, 眼中笑意加深。看到玉女旁邊的俊美公子, 他詫異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
公子湛,即衛國公子薑湛拱手作揖:“可是成家三娘子?”
玉女行上前還禮,屈膝柔聲向他還禮,又紅著臉介紹範翕:“……這是我表哥,公子翕。我們在路上遇到,表哥正好閒來無事,便想隨我前來。公子若是怪罪,妾身先行致歉。”
範翕款款上前,拱手行禮,端正而雅致。他聲音柔和,向薑湛請罪道:“是我耽誤了玉兒的時間,不關玉兒的事。”
玉女垂下的目中閃過詫異的神色,沒想到範翕在薑湛麵前表現得如此溫和無害,不鬨脾氣。不過她很快了然,因範翕在外人麵前,向來表現得人畜無害。他不過是虛偽罷了。
不料薑湛脾氣竟很好,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無妨。此間風光極好,在下並不急。且美人總是需要人等,哪能那般隨便就見到呢?”
他清亮的眼睛看著玉女。
玉女怔一下,緩緩抬目,與他對望。
範翕唇角噙笑,非常自然地走上前,擋住了那二人對視的目光。他客氣又親切地擋在玉女前麵,和公子湛寒暄:“衛國公子初來洛邑,有失遠迎。我與公子一見如故,若是早知公子要來,必然早早向我父王請示,迎出都去。公子日後有什麼麻煩,儘可來找我。遠來即是客,我自當掃榻相迎。”
玉女眉毛輕輕挑了下,似笑非笑地看著範翕的修長背影。
就看範翕拉著人家公子湛,非要和人家聊交情、聊風土人情。而薑湛有些驚愕,卻顯然在此方麵,不是範翕的對手。玉女默默地跟著範翕二人,和他們一起落座。整個相約過程中,她和薑湛說的話,遠沒有範翕和人家說的話多。
薑湛比較隨和,好牽引,範翕這般不動聲色地引誘人家公子,到後來,就變成玉女默默地喝茶,看範翕和薑湛一見如故、親切交談。隻是可惜薑湛飲酒,要敬範翕酒時,範翕遲疑一下,就聽玉女在後方重重咳了一聲。範翕便含笑道:“我近日生了一場病,恐不能飲酒。”
玉女非常自然地笑盈盈,婉聲:“我代我表哥與公子喝一杯。”
範翕臉僵了下。
就看薑湛露出欣賞之色,和玉女敬了一杯酒。那兩人的酒樽才放下,範翕就迫不及待地重新和薑湛交談,唯恐薑湛和玉女聊起來。
三人之約,奇怪又和諧。
一到黃昏時,表兄妹二人一路送薑湛出了園子,範翕對薑湛噓寒問暖,讓薑湛感動非常,直說回頭定與公子翕再約時間。薑湛暈暈然地離開,範翕和玉女含笑立在原地相送。待視線中看不到公子湛的身影了,範翕臉上的溫和笑意頓時消失,蕩然無存。
他低頭對玉女說:“他可真討厭。”
玉女看著他俊美的小白臉,道:“……我看你們相談甚歡,還以為你出去就要和人家結八拜之交了。你可真虛偽。”
範翕笑一下,他揉了下自己的脖頸,抱怨道:“若不是為了你,我才不願意浪費這麼長時間。”
他趁機說道:“我看那公子湛根本不適合你,他真是太隨便了,定然不是那等專一之人。然我不一樣……”
玉女瞪他一眼,招他:“低頭。”
範翕不解,卻聽話地低下頭,見玉女抬手,撫上他發上玉冠,將亂了的垂纓與他臉頰貼著的幾縷發絲分好,幫他重新整理發冠。她抬頭幫他整理發冠,目光清澄,專注地看著他。範翕心中一動,順從本心,伸手就摟住了她的腰,抱住了她。
玉女嚇一跳,拍他手臂:“乾什麼?”
範翕貼著她麵頰柔聲:“玉兒,與我在一起吧,咱們才是最好的。”
玉女麵頰緋紅,她一下子捂耳,薄嗔他:“不要貼著我耳朵說話!”
範翕一笑,又故意將唇貼上她小小耳珠。玉女呀一聲,抬手就打他手臂,他立刻閃身向後躲。玉女瞪直眼,提裙向他追去,微怒道:“範飛卿!你再躲!給我回來!”
範翕就不,他微笑:“回去你就要打我,我才不。”
玉女眼神輕輕飄一下,她忽然腳下一絆,向下摔去。她麵色煞白,慘叫道:“啊——”
範翕頓時緊張,一下子回去扶她,就立刻被玉女抓住手腕按住了。範翕怒她使詐,她又略有得色地笑起來,伸手就拽他的臉頰。範翕手仍托著她,上身卻向後仰,不想她碰到自己的臉。他抱怨:“不要碰我!”
他又柔聲:“我錯了,彆欺負我。”
他臉上肌膚白皙細膩,往往彆人碰一下就會留下印子。所以他並不願玉女碰他臉,幾日消不下去,他就沒法出門了。
玉女自然隻是逗他,並不會真的欺負他。見他認錯,她就停了手,隻是認真問:“以後不要跟著我了,知道麼?”
範翕微笑。
他說:“不。”
玉女:“……你氣死我了!”
範翕趁機道:“那你就嫁給我吧,嫁給我就不用生氣了。”
玉女被他氣得無話可說,心裡又咒罵他,但也拿範翕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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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以為那日自己和薑湛的相約,必然被範翕搞砸了。範翕自己都快和薑湛成為八拜之交了,全程玉女和薑湛就沒說過幾句話。任何郎君,都不會再來找她了。
然而薑湛性情是真好,第二日就讓仆人送信,誇了她一番。
再過了一日,薑湛送了些小禮物過來,並讓仆從傳話,隱隱期待自己和玉女的下一次相約。
玉女坐在屋中,擺弄著案上薑湛送來的那些小木雕。薑湛很用心,不光送了一些雕得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小鳥之類的,他還用木匣裝了一個最為精細的木雕,刻得正是玉女。薑湛還特意說明,刻得不好,因是他自己掌刀的。
他給玉女寫信:“見卿一麵,就此念念不忘……”
玉女一邊翻看字條,一邊擺弄案上的那個小“玉女”,她忍不住微微露出笑。
“啪”,清脆一聲。
窗子被從外打開。
玉女抬目,看到窗口露出的衣衫一角,她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她起身去迎,扶住跳窗而入的範翕,不解:“你好好來便來,跳什麼窗子?”
範翕道:“難道不是因為你母親不讓我晚上來找你麼?我自然得跳窗了。”
他巴巴看著她,柔聲:“玉兒,你不會跟你母親告狀吧?”
玉女瞥他一眼,卻見範翕臉上的笑忽然凝滯,他眼神如刀,淩厲地紮向她身後。玉女一下子想起自己身後有什麼了,她心裡暗道糟,想要搶救時,範翕已經推開了她,走向那方桌案:“這麼多有趣的小東西,誰送你的?”
他手握住那個小“玉女”,旁邊玉女的手伸過來,緊張地按住他:“飛卿!”
範翕一頓。
他側頭,看向玉女,玉女清澈又懇求的目光盯著他。
這一眼,如一巴掌扇來一般,一下子讓範翕暴怒。
他瞬間甩開了她的手,怒道:“你怕我毀了這木雕?我在你心裡就是這般?你就那麼重視他?誰送的?!”
玉女:“你先彆生氣,你冷靜……”
範翕無法冷靜,他眼尖,拿起案上剛才被玉女放下的字帛,看到了最後的署名“湛”。範翕一下子笑起來,他溫聲:“原來是公子湛啊,他可真是個有情趣的人。倒襯得我是個俗人,平時除了送妹妹吃的喝的,竟然什麼也不懂!”
範翕從自己懷中,丟出一個盒子扔給玉女。玉女手忙腳亂地接住,打開盒子,見竟是冰鎮的荔枝。
荔枝來之不易,從嶺南特意送入洛邑,一年也就得幾車,宮中尚且供應不及。然範翕巴巴地帶了一盒子,藏在懷裡,特意給她拿來……玉女心中發酸,再看範翕冷峻的麵容、泛紅得欲殺人般的眼神,她輕輕一歎,伸手拽住範翕的衣袖。
輕輕扯了兩下。
她推他,讓他坐下,伸手按他胸口,蹙眉道:“你竟一路讓冰貼著你胸口麼?你若生病了怎麼辦?怎能這般不愛惜自己?”
範翕沉著臉不理她。
玉女打量他神色,試探道:“你可吃了荔枝?”
範翕仍不吭氣。
玉女見他仍然不高興,她坐下來,抱住他手臂,哄他道:“公子湛哪有你重要?他不過送些木雕給我,隻是玩一玩罷了。然而你是送實用的給我,荔枝不知比木雕貴重多少。若是他得了,未必舍得給我。我自然知道你待我的心,你當也知道我的心,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範翕抬目。
眼神又冷,又怨怒,充滿委屈。
他問:“那你為何怕我毀掉他送你的木雕?”
玉女輕聲:“旁人送的禮物,怎能隨意毀掉?未免太沒有禮數了。若是日後他要我還回去,我難道還要自己雕一個木雕還他麼?”
範翕觀察她片刻,才微微露出笑。
他點頭含笑:“你說得對,正該如此。那你要記得日後還給他,你好好保存著,待他日後離開洛邑,定要完整地還給他。”
玉女一徑哄他,自然他說什麼她都答應下來。
玉女心中卻發愁。
想自己是在和公子湛說親啊!
範翕這架勢……她都擔心她說親成功了,他跑去殺了公子湛。
這該如何是好?
她總是要成親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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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接下來,玉女對自己的婚事產生疑慮,一時竟不敢和公子湛來往過密。但薑湛不以為意,仍如往日那般待玉女,他常與玉女相約,玉女尋了借口說自己不欲說親,他也說可以做朋友。
這般清朗的公子,玉女竟真有些不知怎麼辦——範翕那樣小心眼的她可以哄,薑湛這般光風霽月、胸懷磊落坦蕩的,她拿這種人沒辦法。
再加上長公主的催促。
於是五次裡,總有一次玉女被薑湛約出去。玉女分外辛苦,她被母親催著出門,被薑湛追慕著,還要打聽範翕在忙什麼,一定要找範翕忙的時候出門,就怕被範翕撞上。這樣辛苦之下,再得薑湛的體貼,玉女就頗覺熨帖。
與薑湛同行巷上,她抱歉道:“我恐無法與公子說親。那是我母親的意思,但我身上有一樁麻煩事,恐會害了公子你,不如公子向我母親說,公子不喜我……”
薑湛笑了笑。
他隨口道:“你說的麻煩事,莫不是公子翕?”
玉女怔忡,抬目望去。
薑湛與她對視。
他歎一聲,道:“玉兒,我是男子,我自然看得出公子翕對你的占有欲。你們不過是表兄妹,你又不喜歡他,他卻那般逼著你。不如,你與我回衛國吧,遠離了這裡,那位公子就無法再逼迫你了。”
玉女低頭:“不是你想的那般……”
她手被薑湛握住。
她驚訝看去。
薑湛認真道:“他是天子最寵愛的公子,我知你想躲開他不容易。然他對你步步緊逼,為了逼迫你,他還帶我去煙柳之地……”
玉女打斷:“他帶你去煙柳之地?!”
她臉微沉:“果然是壞坯子!”
她將手從薑湛手中抽出,微微笑了一下,柔聲:“公子,恐我的事與你想的不一樣。我小表哥是霸道了些,但他不是壞人,更不會傷我。公子擔心他逼迫我、傷我,卻是錯了。若我一心要做什麼事,他是奈何不了我的。我隻是自己也在左右徘徊……”
她喃聲:“我不知該拿他怎麼辦。”
薑湛道:“那便與我去衛國吧。縱是你不與我結親,去衛國住一段日子,亦不錯。”
玉女略心動。
她道:“讓我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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