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1 / 2)

謝相 若花辭樹 11328 字 8個月前

劉藻自小院出來,似了了樁心事,頗覺放鬆。細細想來,外祖母在謝漪府中也無甚不好。她登基之初,不敢將老人家接入宮,也不敢遣人探望,直到冬至方大著膽子遣了名禮官起問安,便是恐有人瞧見想起了她在宮外的這位長輩,生出不軌之心。

這不過掩耳盜鈴。有誰不知她是外祖母撫養大的。

眼下人在謝相府中,總好過落入太後手中。謝相本就已掌控了她,留住外祖母想必隻是威懾而已。太後則不同,她所圖甚多,若是叫她得了外祖母,必會以此要挾。

院門外一著綠衫的婢子恭敬侍立,見了劉藻出來,上前行了一禮,道:“君侯令婢子在此恭候。”

劉藻略微頷首,令她在前引路。

她了了心事,倒有心情遊賞起相府來。

小院處偏僻地,四周草木茂密,甚為幽靜。劉藻拐過三個彎,方見一閣,建在池上。時值春日,池中水草繁盛,開著紫色的小花,風吹來,碧波蕩漾,小花迎風招展。

劉藻即位至今,也曾往上林、滄池幾處園囿遊玩過一回。與此處相較,上林勝在大氣。有山,延綿不斷,有水,一望無際,有林,群獸奔騰,遒勁質樸,彰顯漢家風範。

相府之園,卻極清幽,無遠山,無奔水,似是畫一般,美卻無聲。置身其中,身心俱可鬆懈。

劉藻的步子便不由緩下來,在前引路的婢子掩唇輕笑道:“入相府而能麵不改色者,怕是隻小公子一人。”

劉藻一笑,並不說話。她如今不怕謝漪了,隻覺得這人討厭得很,總有一日要讓她曉得厲害。

二人又走過一段,可見成片房舍。劉藻走入一回廊,沿回廊前行,繞過一處拐角,便見不遠處謝漪正與一老婦人相對而立。

那婦人比外祖母更年長些,隻是衣飾更為華美,眉眼間隱有倨傲之色。

劉藻止步,婢子低聲道:“那是老夫人。”

劉藻恍然,原來是謝相的母親。

謝漪背對著這邊,她似有察覺,忽然回頭望來。劉藻還來不及反應,便見謝漪對她微微搖首,示意她不要過去。

劉藻遲疑片刻,點了點頭。謝漪勾了勾唇角,回過頭去,與老婦人繼續言說。

婦人見她回首,也朝這邊望來。她的眼眸有些逼人的氣勢。這種氣勢,與謝漪不同,謝漪看人,也會使人倍覺壓力,但那是她久居高位所致,她的目光多數是溫緩的。但這婦人的眼神卻甚是蜇人,好似錐子一般。

劉藻蹙了下眉頭,卻也未閉閃,淡淡地與她對視。

謝漪卻略微動了動身子,恰好擋住了母親的眼神。老婦似是有些懼她,見她有意遮擋,便不再看劉藻。

不多時老夫人拄杖而去。謝漪目送她走遠,方朝劉藻走來。

“時候不早,我送小公子歸去。”

劉藻道:“也好。”

依舊是那乘軺車,謝漪將劉藻送到長樂宮前,便不再送。

劉藻想了想,還是與她道:“外祖母便有勞謝相照料。”

謝漪一笑:“陛下安心便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老夫人好壞,不在臣,而全在陛下。”

才好了一些,她又出言威脅。劉藻深吸了口氣,冷冷瞥了她一眼,便快步入宮,不再與她多言。

至宣室,宮人恰好奉上哺食。

劉藻洗去灰塵,換了身衣袍,便往偏殿,令將哺食擺上。往日用膳前,她多是埋頭經典,又或自己冥思苦想些不能解的難題,少有留意宮人在做什麼。

今日她看望過外祖母,心情著實不錯,便稍稍鬆懈,觀察起身旁的宮人來。

哺食甚為豐美,有羮有燴有糜有炙,還有一小鬲菰米。她身前置了一張食案,見宮人捧食,魚貫而入,便以為會將飯食置於案上。

不想他們入殿後,便成排站立,春和上前先觀色,又嗅味,而後取一匕首,割下一小塊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嘗完,停頓片刻,又將餘下羮飯一一都嘗了一遍。

劉藻先是驚詫,但也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恐有人在她飯食中下毒。她知她的飯食有人嘗過,方能奉上,卻不知此事是春和在做。

春和都嘗過一遍,確認無事。劉藻便以為完了,誰知他到隊列最末,自袖中取出一扁匣,最末之人手中所捧是箸匕之類的食具。春和揚了揚下頷,立即有一宦官上前,將托盤上的食具皆取下。春和打開扁匣,隻見扁匣內也是一套食具。他小心地將它們取出,放到托盤上。

膳食這才送到小皇帝麵前。

劉藻隻知膳食要親自嘗過,確認無毒,沒想到連食具都是經春和之手。她先用膳,膳畢方問春和:“每日膳食,皆是卿親驗?”

春和躬身道:“正是。”

她道:“看著很是繁瑣,從前武帝、昭帝亦是如此嗎?”

“武帝與昭帝皆要簡單些。”

劉藻一怔,武帝、昭帝必也是惜命之人,怎會比她簡單?

春和麵露遲疑,想了想,還是道:“嘗膳之事,原有專人。臣放心不下,方親自再嘗一遍。”

原先皇帝都是在正殿用功,待膳食擺好,方會駕臨,自不知其中周折,眼下知道了,她少不了問個明白:“這是宮中,朕也無甚使人惦記之處,卿何以放心不下?”

劉藻說的是實話。謝相不必說,暫且還沒道理想換個皇帝。太後再急,也還未至絕境,不至於鋌而走險,更易天子。

想來想去,無人會要她性命。

春和顯然沒想到小皇帝會這般直言,他麵露苦色,口中卻愈加恭敬:“陛下千乘之軀,自是愈謹慎愈好。就是眼下這種種,臣且猶恐不足。”

他說得很是誠懇,劉藻卻仍覺不對。不過話已至此,想必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她也就揚了揚手,示意春和退下。

宮中仿佛人人都懷藏機密,太後如此,春和如此,就是胡敖,劉藻也時常覺得,這小宦官身上也有什麼不能言說的秘密。

胡敖自又到皇帝身邊侍奉,便極恭敬。有一奇怪處便是,他與春和一般,對皇帝入口之物,甚為謹慎。

這本是情理之中,但在劉藻看來,又覺似乎謹慎過了頭。她想不明白,又與春和旁敲側擊,隻是回回都叫他回避過去。

經此,小皇帝不免又留了個心眼。她時常留意春和。

春和就近侍奉,他所行所言,皆在劉藻眼下,要留意倒也簡單。於是幾日下來,劉藻又發現,不止是膳食,他親嘗,連平日所飲蜜水、牛乳,他都會自耳杯中舀出一勺,親自嘗過。

劉藻忽然想起,從前太後與她說過,要知一人,便要知他從何而來,往何處去。

這日太後又遣宮人,送了些葡萄來。

武帝時,大宛國王送質子入朝,以示臣服,隨質子而來的,還有葡萄種子。武帝曾聽聞張騫說起這果子甘甜清涼,令人將種子種在上林苑。

葡萄之可口,果如張騫所言。宮廷內外,無人不愛。劉藻也很喜歡,她還很喜歡葡萄釀造的美酒,甘醇卻不醉人,大宴時,她會小小飲上一觴。

太後使人送葡萄來,劉藻讀了篇史,欲起身走走,鬆快鬆快。她出殿門,餘光一閃,瞥見春和正自宮人洗淨的葡萄中摘了一顆放入口中。

劉藻並不出聲,也未走過去,而是遠遠地看。春和嘗過一顆,又看了眼餘下的果子,停頓了許久,方擺了擺手,示意宮人送入殿去。

劉藻這才轉身往彆處去。

入夜,她在燈下讀了會兒書,春和送了牛乳來。劉藻想起白日情形,心念微動,道:“黃門令是何時居此位的?”

春和將耳杯捧到劉藻手邊,笑道:“臣的黃門令,是昌邑王所封。”

竟是昌邑王封的。劉藻頗為意外。昌邑王在位雖短短二十餘日,但也少不得賞罰。他避位後,這些賞罰有些不作數了,但多半仍保留下來。

“黃門令前,卿居何位?”

“在此之前,臣是中黃門,在中黃門一位上,留了十三年。”

中黃門這一官位,在宮中不算多,也不算少,多侍奉帝後、皇子、寵姬。劉藻端起耳杯,將牛乳一口飲儘,方再問道:“那你從前是侍奉何人?”

此事隱瞞不住,縱然他不答,也有旁人知曉。春和回道:“在陛下前,臣侍奉的是昌邑王,昌邑王前,臣侍奉昭帝,昭帝前,臣侍奉武帝。”

算上劉藻,他竟侍奉了四位帝王。

這樣的人,自是極為穩妥敦厚。春和平素也大公無私,仿佛一切皆為主上。

但劉藻卻察覺其中似有不妥:“自昭帝即位,你便貼身侍奉?”

“是。”

劉藻發現何處不對了。

昭帝即位那年年僅八歲,還是個懵懂孩童。孩童需人照料。他無父無母,與他最親近的,想必不是朝中大臣,而是身旁的宮人。

於春和而言,也是一般,昭帝幾乎是他一手帶大,感情必然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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