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到她身邊,卻從未提起過昭帝。
劉藻蹙眉,腦海中驟然劃過一道亮光。不對,他提過,冬至那日,太後駕臨,說起昭帝,春和提過一句,昭帝自有體健,武帝甚至因此對他格外寵愛。
那時不覺什麼。眼下想來,春和這話,仿佛強調,強調昭帝體健,不當驟病亡故。再聯係他對膳食那般慎重以待——
劉藻悚然一驚,仿佛在黑暗之中摸到了什麼可怖之物。
春和尚侍立在側,等著小皇帝再問。小皇帝笑道:“這般看來,卿與昭帝,甚是親厚。”
春和留意著她的臉色,見她先前眼中飛快地閃過一抹驚怔,想了想,回道:“皆是分內之事,豈敢言親厚。”
看似恭敬,實則默認。
劉藻又是一笑,而後擺手:“朕要就寢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春和怔了一下,似有失望之色,但他也未再言,行了一禮,安靜退下。
劉藻看似鎮定,實則小心臟跳得飛快。
她再沉穩也就是一十五歲的孩子,乍然推測出這等秘事,難免心驚膽戰。又想起昭帝就亡於溫室殿這張床上。她不由渾身戰栗,輾轉悱惻,難以入眠。
一夜未眠,至天明,她的腦袋都是昏昏沉沉的。又不能讓春和看出來,劉藻不得不強打起精神。
她所猜測,是真是假,且還兩說。
到柏梁台,便見謝漪候於閣內。劉藻一見她,麵色驟然一白。倘若昭帝真是為人所害,可會是她下的手!
謝漪穿著朝服,頗為端莊,一顰一笑,皆如山水般既明亮又沉凝。見皇帝麵色不好,她問了一句:“陛下昨夜未得好眠?”
劉藻聽了幾乎炸起毛來,強忍了未去觀春和的麵色,淡然入座,道:“許是累著了。”
接下去,便是授課了。
劉藻頭一回在謝漪授課之時走神,想她所猜是真是假,想謝漪與此事是否相關。
應當是不相乾的。劉藻暗道。倘若是即位之初,她必然篤定,謝相豈是弑君之人。但到此時,她想的卻是,弑君於她而言,並無益處。
劉藻起先想得入神,但她頗具自製,不多時便說服自己,多思無益,不如好生聽講。待課後再論其他。
每逢謝漪授課,光陰便如飛逝,過得極快。
到午時,謝漪正欲告退,劉藻忽道:“謝相若是無事,不如用過晝食再去。”
她頭一回留飯,謝漪卻並未立即答應。
劉藻略有些緊張,麵上鎮定,擱在書案上的手卻緊握成拳。謝漪的目光先是在她臉上打轉,接著下挪,掠過她的手背。
小皇帝抿了抿唇,又問:“可好?”
謝漪一笑,屈身行禮:“多謝陛下。”
劉藻這才鬆了口氣。
她留謝漪,是欲問一問當時事。
二人下了柏梁台,往宣室去。柏梁台與宣室且有些路途,劉藻也不乘輿,與謝漪並肩而行。
謝漪問道:“陛下可是有事相詢?”
劉藻嚇了一跳,不動聲色地回頭睃了一眼,見宮人皆落在十步外,方鬆了口氣。謝漪略顯無奈,卻沒說什麼。
劉藻頓覺自己小題大做,隻是她身邊宮人,勢力龐雜,不知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縱使春和,劉藻也未全信。昭帝遇害,驚天大事,還是謹慎些好。
她略一沉吟,開口問道:“昭帝病前,謝相可曾覲見?”
“昭帝驟病,病前一日仍在視事,臣自是見過。”謝漪道。
劉藻暗道,倘若如此,更顯驟病來得離奇。她又問:“不知是何病?”她聽聞昭帝大病,三日而去,卻不知所患何疾,這般慘烈。
這回,謝漪未再答她,而是緩下容色,笑問:“陛下為何問起昭帝?”
劉藻看了她一眼,麵不改色道:“上回課上,聽桓師說起昭帝之敏,不禁欽佩。”
“欽佩昭帝之敏,而問昭帝之疾?”謝漪淡淡反問。
羨慕人家聰明,卻問起他得了什麼病,深究下來,確實說不過去。劉藻知謝漪不好糊弄,卻不曾想她這般敏銳,她恐問多了使她起疑,便笑了笑,若無其事道:“遺憾他英年早逝罷了。”
謝漪聞此,也是一笑。
她總是高深之相,好似什麼都知,什麼都在掌握。劉藻見她這般,有些懷疑,她都知道了。
二人至宣室,殿中飯食也備。
謝漪謝過皇帝賜飯,方才入席。她食量小,幾乎是幾口,便飽了,卻未擱箸,而是夾了菜蔬,緩緩咀嚼,待劉藻飽了,方停下。
劉藻依舊在想此事,她總覺離奇,昭帝禦極十載,親政之君,竟會在宮中為人所害,不免太過駭人聽聞。
她想歸想,小眼神卻擺得急正,似乎並未胡思亂想。
隻是此事,她就是想破了腦子,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要想知全貌,必得派人去查才好。劉藻氣餒,她哪裡調得動人,去查這樣大的案子。
午後,小皇帝返回柏梁台,謝漪則赴官署坐衙。
每三日一回,為皇帝授課,於謝漪而言,甚是奔波,稱得上是百忙之中,硬生生抽出的空隙。她一入署中,便見案上堆積文牘。來訪的官吏站滿了前院。長史抱著公文上前來稟事,又有諸椽也有請示。
謝漪倒是習慣了一般,並不慌亂,擺擺手,示意眾吏室外等候,長史先將要事稟來,又令院中官吏,留下文書名刺,人且回去。這些官吏多是為私事而來,謝漪今日,抽不出空來見他們。
待她處置完一日案牘還家,天已黑透了。
她坐在軺車上,累得腰身酸疼,卻還得端正坐姿,維持她丞相的威儀。
回到家中,草草用了些飯食,又往書房看公文。連日皆是如此,說起來,午時在宣室與陛下所食那頓,就是她近日來最為愜意的一頓了。
銅燈漸漸昏暗,謝漪捏了捏眉心,望了眼窗外,天快亮了。她站起身,到一旁所設長榻上躺下,預備稍稍眯上一會兒,便起身入宮。
今日逢望日,宮中有大朝,卯時需起。
謝漪心中惦念,便以為隻會淺眠,誰知她方一合眼,竟就深睡過去。
她夢到了一間宮室,那是椒房殿。殿中坐著一名女子,望著窗外出神。
謝漪看到十三歲的自己,步入殿中,在女子身前跪下:“姨母。”
衛皇後似被她驚醒了,轉過頭來看她,問道:“那宮人如何了?”
“尚且無恙。”
衛皇後點了點頭:“那就好。”她又將目光移向窗外,“不知據兒到了何處。”
她不知如何回話,便沒有應聲。
衛皇後卻笑著搖了搖頭,與她道:“保護好那宮人,想必她腹中便是東宮唯一的血胤了。”
太子還在逃,但她深知,太子敗局已定,活不成了。宮人腹中孩兒便是太子最後一點血脈。
這是在安排後事。
謝漪看到自己行了一個大禮,鄭重承諾:“姨母安心,有我在,必能保她平安長大。”
這夢極短,僅那樣一個場景。
謝漪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她似乎躺下沒多久,天色仍是暗的。她長長籲了口氣。
竟是夢到了十三歲那年的事。
太子的宮人懷有身孕,哪能那般輕易地躲過。何況起初武帝震怒,深恨太子不孝,竟敢起兵。宮中多的是落井下石之流。
她費儘千辛萬苦,才將那宮人藏了起來,讓小劉藻平平安安地降生。她偷偷跑去掖庭,抱了抱繈褓中包裹的小嬰兒,為她取名劉萌。草木萌動,新生之兆,願這小嬰兒康樂一生,不為被父母所累。
後來武帝餘怒消散,懷念起太子的好來,甚至愛屋及烏,為孩兒賜了名。隻是那樣,她取的名,便不能用了。
這事也沒什麼。謝漪起初不覺遺憾,直到如今,那小嬰兒長大,做了皇帝,能與她時常相見了。她忽然覺得惋惜起來,劉萌似乎更與她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