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子幸甘泉宮避暑。
甘泉宮原為前秦林光宮。武帝時,下詔大修,修成後,武帝甚喜此宮之幽涼華美,常居此地。以致此後郡國上計在茲,朝諸侯王在茲,宴饗藩夷在茲,議理諸事在茲,募民徙居在茲。使得甘泉宮,名為避暑之宮,實則為大漢之陪都。
故而此番幸甘泉,皇帝下詔,依武帝時舊例,群臣伴駕,同往甘泉。
這道詔書,自是謝漪托天子之名所下。
自未央宮往甘泉宮,需一日,日出而發,日落而至。一整日間,孤坐鑾駕,不免無趣。
劉藻當著群臣麵,遣人召謝漪,謝漪不得不至。
鑾駕寬闊,雖不至於毫無顛簸,卻也好過尋常輜車無數。劉藻與謝漪相對而坐,二人之間有一幾,幾上有一漆盤,盤壁上繪有朱漆雲氣紋,盤中盛放葡萄,葡萄顆顆飽滿,色澤深紫,猶帶著清洗之時留下的泉水。
劉藻邀謝漪共食:“這是太後送來的,路上難免乾渴,謝相不如一同嘗嘗。”
長樂宮有葡萄架,太後喜愛葡萄,收獲之後,時常往未央宮中送,此事謝漪是知道的,她摘下一顆,放入口中,咽下後取出帕子來,將果皮吐出,以巾帕包裹了,方與劉藻道:“確實甘甜水潤。”
劉藻自她摘下葡萄便一直看她,隻覺她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見她喜歡,也很高興,又令她不必客氣,大度地將漆盤朝她推了推。
謝漪見此,也當真不與她客氣。
車鸞微微晃動,漆盤隨之,稍稍移動,將近邊緣之時,或是劉藻或是謝漪會將它推回正中。二人分食,一串葡萄吃不得太久,不多時便儘了,露出漆盤底下所刻“君幸食”三字。
車中尚有葡萄淡淡的清香,十分好聞。劉藻到底年少,較之各種香料氣,倒喜這果香更多些。
謝漪吃了人家的果子,心道總不好乾坐在此,正要與小皇帝說說話,陪她解悶。
車鸞忽顛簸了一下,劉藻不妨身子前傾,若非中間案幾隔著,險些跌進謝漪懷中,謝漪伸手扶了她一下,道:“陛下小心。”
劉藻點頭,謝漪的手攔住她的肩,見她坐穩,便將手收回,衣袖不可避免地撫過她的肩。劉藻又聞到那香氣了,她飛快地看了謝漪一眼,又覺謝相身上的香氣,比果香更好得多。
謝漪哪知她這許多心思,待她坐穩,與她說了些奇聞異事,以作消遣。
劉藻難得一心二用,心想謝相不氣她時,倒也還好。隻是不知她今日為何這般心平氣和。
謝漪哪裡是今日格外心平氣和,不過是行在途中,若是將陛下惹怒,陛下又要拂袖而去時,恐怕無處可去,到時,必是更氣了。且眼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車,若是她被陛下攆下車去,還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於她威嚴有損,倒不如暫與陛下相安車中。
至日落之時,車鸞抵達甘泉,丞相竟在皇帝車中待了整日。
就要下車,劉藻頗為不舍,問道:“卿明日可能入宮?”方才謝漪與她講了一則趣事,初聽之下,耳目一新,可惜還未講完,甘泉宮便到了。
車鸞已聽,車外傳來陣陣勒馬之聲,與大臣們上下車轅的響動。太後就在不遠處。謝漪稍加思索,便望著她婉拒道:“甘泉宮後有圍場,陛下若覺乏味,可往圍場狩獵。”
劉藻不知旁的傀儡之君如何度日,但她除不能隨意召見大臣,不能批閱奏疏,不能下詔之外,便無不可行之事。
平日裡衣□□細,宮人侍奉,從無怠慢,便是那日,謝漪當著她麵拿下春和,也無宮人對她生出小視之心。
正是因這種種,劉藻方一麵氣恨謝漪大權獨攬,一麵又總欲看看她究竟要什麼。謝相倘若當真有甚私心,乃至欲效田和,取代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寬待。
奈何她雖總想與謝漪接觸,好知她私心為何,偏生謝漪總是推拒,不欲與她太近。
劉藻看出來了,也不欲自取其辱,略一頷首道:“如此,便罷。”
謝漪見她又生氣了,倒有些不解。陛下並非小氣之人,平日見大臣亦是溫厚有禮,偏偏對她,總愛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