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2)

謝相 若花辭樹 10407 字 8個月前

劉藻胸口起伏了一下,似是意動。

“陛下要親政,必得除去謝相。你我不妨聯手,待事成,謝相自然任憑陛下處置。位高權重的丞相,必然心高氣傲。陛下將她拉上龍榻,到時,她是厲聲嗬斥,竭力護衛貞潔,還是認命躺平,任由陛下采擷?”太後的聲音微微低下,好似在營造一場夢境。

劉藻明知對著她,當警惕一些,然而一涉及謝漪,她便不能自持。她想了一想,將兩種情形都在腦海中描繪了一遍,隻覺若是謝相,不論哪一種都甚誘人。但她仍是在心中搖了搖頭,暗道:“都不好。”

若是謝相,想來縱使有那一日,也必不會如太後所言,或嗬斥,或認命。她想著,不由笑了一下。

那宮娥已抱著她的小甕走遠了,四下無人,說什麼皆不入六耳。

太後話已說儘,終於見小皇帝顯出一絲誠意。她轉過頭來,望著她道:“昨夜之事,若是傳入謝相耳中……”

太後笑道:“陛下放心便是。”朝中她不及謝相,宮闈之內,謝相卻不及她。

她既遣宮娥拜見,自然有所準備。

劉藻聞言,終於在心中鬆了口氣。她昨夜情難自禁,做得輕佻出格。待回過神來,已來不及補救。一想到謝相若知她令宮娥模仿她的氣韻,必是尷尬,興許往後便不理她了。

她一念及此,便擔憂不已。晨起來此,與太後周旋了這許久,為的便是這一句。

憂患一解,劉藻頓時鎮定起來,又耐下性子,與太後說了幾句,方告辭離去。

去歲入宮之時,她見謝漪,雖有些怕她,卻仍是對她生出了許多好奇,奇怪這人如何能以女子之身而居丞相之位。

至登基,她受謝漪所製,一不能下詔,二不能見朝臣,連傳國玉璽也隻在登基那日,見過一回而已,但她依然信她。

直至之後,她先為鞏固勢力,派了一老儒為帝師,再以外祖母為質,脅迫她聽話,又以萌萌二字相戲,她方惱怒起來,但再怒,也隻在當場,過不了多久,她又總能消氣,下回再見,仍舊不覺得她多討厭,遇事依舊先想到她。

這種種反常之事堆積,劉藻卻從未想過是為何。

直至她見了那宮娥。那宮娥與謝相生得頗為相似,又截然不同。

劉藻一貫自製,除卻謝漪身前,總能維持沉穩之態。然而她見了那宮娥,心中卻似有一頭豢養了許久的猛獸,掙脫而出。

倘若謝相,也能與那宮娥一般,由她擺弄,便好了。

隻是想也知不能,她不氣她,就已是難得。

劉藻自太後處出來,解決了後患,想到她怕是難與謝相親近,又不免沮喪。

太後依舊不死心,遣了那宮娥試探,便是為了拉攏她。

劉藻又不傻。太後與謝相鼎足而立,謝相雖略勝一籌,但也奈何不得她。如此便可見太後之勢。

她既有權勢,若是誠心要與她聯手,便該設法解她眼下困窘,讓她能見大臣奏疏,能下天子詔令。

然而太後卻無此意,不過是一再欲借她皇帝的身份,來掣肘謝相。如此,即便她當真與太後一同壓製了謝相,最後也仍是傀儡,不過是由眼下受製於謝相,改成受製於太後。

兩相比較,劉藻倒是寧可受製於謝相。畢竟受製謝相已受製了一年,算是熟了。

她一麵想,一麵往回走。

甘泉宮她是第一回來,宮中道途縱橫,處處有花處處有樹。劉藻不識得路,便有一宦官在前引路。

她漫不經心地跟隨其後,目光掠過四下美景,卻無分毫欣賞之心。

回到殿中,也有些倦倦的,甚至撐不起精神來看一眼竹簡。

胡敖甚是奇怪,今日晨起陛下且還神采奕奕,怎地往太後那處去了一回,便這般垂頭喪氣。

但他也並不多擔憂,畢竟小皇帝甚是克己,想來不需多久,便能重新振作。

誰知一連三日,劉藻都未再看一眼書簡。她每日不是在殿中坐著,不知想些什麼,便是外出,在園囿中信步而行,看似悠然,眉間卻總藏了一抹愁意。

甘泉宮依山而建,一半在山上。

山中樹蔭遍地,多少涼爽一些。劉藻走得累了,又不欲乘輦,令人牽了匹馬來,騎在馬上,由人牽著馬走。

他們走在山道上,山林皆是修整過的,長長的一條山道,不見儘頭,竟也無一截攔路的枯枝。

待她從山上下來,心間那口鬱氣仍無分毫消散,反倒更堵得厲害。

她回到殿中,換了身乾淨的衣衫。目光掃過書案,案上已叫宮人收拾過了,竹簡與帛絹皆疊放起來。

劉藻這才想起她已三日不曾看過書簡,也三日……未見謝相。

不知謝相遇上了何事,昨日她本該來為她授課,但卻並未出現,隻遣了大臣來告了聲罪,說是有事纏身,不能來為陛下授課。

劉藻輕輕歎了口氣,興許謝相知道了,她知曉了她那夜對宮娥所行之事。

這念頭一生出,劉藻便覺心底一片冰冷。謝相會如何看她?她原先將她當做傀儡,卻還願三日教她一回,想必以後,她再也不會來見她。又興許待她將太後壓製下去,徹底掌控了朝政,便會換一名皇帝。

想到此處,見不到謝相的恐懼,竟壓下了做不成皇帝的恐懼。

宮人眼中,陛下自即位來,克己自製,從無矜驕,是一早熟沉穩的少年。唯有劉藻自己方知,她有多怕。她自登基那日起,便怕會被廢黜。

昌邑王的下場猶在眼前,她不願被廢為庶人,而後由人看守起來。故而她勤懇好學,努力學著做一個皇帝。縱然她接觸不到朝政,也看不到大臣,也絕不懈怠。

但此時,劉藻卻不那麼怕被廢黜了,她怕的,竟是不能見到謝漪。

她甚至怨恨起太後來,若非她多事,非要戳破,她還能自在一些,雖每一見謝相必然生氣,但至少是能見她的。

劉藻走過去,翻了翻最上頭的一卷竹簡,頗有些意興闌珊。她正要丟下竹簡,往側殿歇上一覺,殿外有宮人忽然入內:“稟陛下,丞相來見。”

劉藻一驚,猛地轉身,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一句“快宣”就要出口,她想起什麼,忙到禦案後坐,攤開一卷竹簡,持筆沾墨,方抬起頭來,不動聲色道:“召謝相入殿。”

方才還覺有些悶熱,不如山林清涼的大殿,不知自何處吹入一縷清風來,那風想是自花樹草木間卷過,帶著一抹淡淡的山林之氣。

劉藻深深吸了了口氣,坐得端端正正,目光落在竹簡上,似乎正沉浸書簡之中。

不多時,謝漪便走入殿中,施禮之後,她直起身來,目光沉靜地落到皇帝身上。劉藻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忙鎮定,回憶她往日見了謝漪,是如何言語,迅速地搜刮一圈,她方穩穩地開口道:“請謝相入座。”

而後,不等謝漪坐下,她便繼續問道:“謝相昨日去了何處?”她此舉頗有先聲奪人之勢,又能顯得自己問心無愧,毫不心虛。

“臣去了趟長安。”謝漪回道,見小皇帝盯著她,不由奇道:“陛下何以這般看臣?”

劉藻忙收回目光,又覺收得太過驚惶,不夠自然,便補救道:“多日不見,看一看謝相可有什麼變化。”

謝漪失笑,修長的眼眸微微彎起,眼角往上,挑出一細小的弧度,眼窩仿佛盛了一汪溫柔,帶著清淺的笑意:“如此,陛下可瞧出來了?”

劉藻搖了搖頭,她的眼睛又看了看謝漪,心中不知為何,又因她的笑意,生出無限歡喜,那歡喜像一陣風,將連日來的陰霾,全部吹散。

謝漪前幾日去了趟長安。

皇帝避暑,長安卻不能無人坐鎮,武帝時多派太子監國,陛下沒有太子,便需派一名重臣。

留在京中的是梁集。

梁集駐守長安,太後隨駕,如此一來,太後便如人質,倒也不怕他在長安動什麼手腳。然而謝漪還是低估了梁集的大膽,還是讓他鬨出不少聲響來。

謝漪不得不回京一趟。

待將京中之事處置過,又趕到甘泉宮,還是沒趕上為陛下授課。她昨日連夜趕路,還未來得及歇一歇,宮中又傳出消息,陛下與太後見過之後,三日未碰書簡,且心情低落,不見笑顏。

謝漪關心劉藻,甚過自己的性命,得知此事,又怎顧得上歇息,匆忙趕入宮來。

誰知一入殿,便見陛下捧卷,看似格外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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