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1 / 2)

謝相 若花辭樹 10705 字 8個月前

外祖母逐漸冷去的遺體就在床上, 劉藻再是不願她忽然就沒了, 也不得不信。她悲痛欲絕, 連日來的鬱積也都在此刻一並發泄了出來, 在謝漪懷中號啕痛哭, 全然沒了往日克製的儀態。

謝漪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微微仰了仰頭,眼中也是淚光閃爍。

直至劉藻發泄過了,止了哭聲, 隻木然流淚, 謝漪方勸慰道:“陛下悲慟至此, 老夫人倘若見了,必會心疼。”

劉藻不說話,她靠在謝漪的肩, 目光落在老夫人再也不會睜眼的麵容上,眼淚無聲地流淌。

失去至親, 何其痛心,謝漪說罷, 也覺什麼話此時說來,都是輕飄飄的,不能有半點安慰, 乾脆也就不說了, 隻陪著劉藻, 一下一下輕撫她的背,示意她在, 有人陪著她。

如此,直坐到了天明,劉藻仍是悲痛,可到底緩過來了,啞著聲,令人準備後事。謝漪見她緩過來,會開口說話了,也稍稍安心,與她道:“陛下且先梳洗一番。老夫人無子,陛下乃是外親,何人主持喪儀,還得陛下安排。”

生死哀榮,並非小事,陛下侍奉老夫人至孝,老夫人溘然長逝,樁樁件件都需安置起來,陛下必是親力親為。

劉藻像是沒聽進去,她又望向老夫人的遺容,輕聲說道:“仆婦稱外祖母病了多時,不願我擔心,方令人瞞下。我不信,上回來時,外祖母還親自為了煨了餅餌。”

她頓了頓,淚水自眼角滑下:“餅餌很好吃,與小時的味道一模一樣,外祖母精神也不錯,與我說了許久的話,怎麼看都不像染恙之人。我已使人拿下仆婦拷問。可若是當真為人所害,這府中的使喚之人全是我選的,豈不是我害死了她,我又有何麵目立於外祖母身前。若不是,她病了這樣久,我卻不知,又豈非不孝。”

她將錯都攬到自己身上,謝漪聽得難受,正要安慰她,便見她回過頭來,與她道:“多謝謝相昨夜陪我,使我不那麼無助,你也一夜未眠,回去歇一歇吧。”

她這般情形,謝漪又如何放心得下,隻道:“不忙,府中無人主事,陛下一人難免有顧不得之處,臣給陛下搭把手。”

劉藻一聽,也不固執了,隻是很真誠地道了一句:“有勞謝相。”

接下去諸事,當真是劉藻親力親為。那幾名仆婦也禁住了拷問,又有為老夫人視疾的醫者作證,的確是病逝。

劉藻其實也猜到,多半是病逝,可她當時暴怒,不願相信老夫人無聲無息地去了,不免尋了她們出氣,可她心中其實是怨自己更多的。

查明以後,劉藻想到這幾人侍奉外祖母多年,也有苦勞,便多有頒賜,既是嘉獎,也是補償。

漢文帝有過遺詔,明令“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纖七日,釋服”,為外祖父母服喪,要服小功,是五服之中的第四等,小功之期僅十四日。劉藻覺得不夠,欲以漢文帝之前的舊儀行事。

漢文帝前,小功是要服五個月的。

除此之外,其餘細節,她也安排得極為周致,因她這一番用心,上門致奠之人,源源不絕,三公九卿無人不至,已非盛況二字所能概括。

然而劉藻仍無半點釋懷,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連強撐出一個笑容,都辦不到,仿佛一瞬間,整個人都垮了。

她也知這樣不好,欲尋人說話,可能讓她說一說貼心話的,就隻有謝漪了。

靈堂中來的人多了,不免雜吵,至夜間,人皆散儘,又不免寂靜。劉藻是外親,守靈之事,輪不到她,可外祖母無子無孫,匆忙自旁支過繼了一名侄兒來,記在外祖父名下,延續祭祀。劉藻又覺那侄兒與外祖母並不親近,未必真心祭奠,便要親自守靈。

如此一來,不免逾製,有違禮法。大臣們少不得勸諫,禦史大夫楊敞為首,諫得甚為疾言厲色。

劉藻本就自責,隻覺不論如何儘孝,都難恕己罪,大臣們竟連這個都要製止。她不免盛怒,撿起筆來,欲親自寫詔書斥罵,奪其官位,令他歸家省過,楊敞高齡,一旦奪官,多半是回不了朝了。謝漪在旁看著,便要勸諫,如此硬爭,怕是要釀成大事,陛下眼下心煩,不妨將此事交與她去處置。

不想,勸諫之語還未出口,劉藻便又停了筆,深深地吸了口氣,神色十分沮喪,與謝漪道:“從前桓師欲循序漸進,隻教儒術,我欲習治國之道而無門,是楊敞獻了太史公書來,使我自古人前鑒之中,得少許啟發。”

勸諫的話便統統咽了回去,謝漪心下歎了口氣,陛下行事,並非仁懦之君,但有主見,多半堅持,然而卻記得當初一個小小善舉,也不計較那時楊敞獻書為的是自身,隻記得她自其中得了好處,要回報他。

劉藻的臉色很蒼白,氣色也不好,老夫人逝去三日,她中間合眼的時候都少,或徘徊靈前,或端詳靈位,麵上時常有恍惚之色,似乎總也無法相信老夫人當真亡故了。

故而她開口說話,也開始理事,仍是使謝漪極為憂心。

“陛下不妨下詔,先斥責,而後令楊敞提一章程來,問他要如何既守禮法,又使陛下能儘孝心。此詔一下,朝中必會議論喪期過短,也必有大臣提出恢複古禮,他們爭論去了,自也顧不上陛下。”待爭論出結果,這邊喪儀也當畢了。

劉藻一聽,覺得可以,與謝漪感激地點了點頭,令人擬詔去了。

擬詔用印,又使人頒布,劉藻便去堂中守靈。

謝漪除有事要忙,多數時候都陪著她。劉藻累得很,可合上眼卻怎麼也睡不著,她又滿腹的話想說,便忍不住與謝漪說了起來,說的都是小時候的事。

“年幼時,知曉了身世,也十分怨憤過,尤其此事還不是什麼秘密,鄰舍與家人總以或輕蔑或憐憫的眼神看我,就極怨憤。覺得同是劉氏血脈,武帝之孫,何以落魄至此,畏畏縮縮地活著。都是外祖母勸的我。”

她記憶中就是與外祖母相依為命的,自是有許多往事可說。從前劉藻也不會與人說起,這些事,都是她落魄時發生,說了倒像是求人可憐。

可對著謝漪,她就不會有這顧忌了。她有什麼事,是謝相不知的呢?她隻恐自己過於絮叨,致使謝相煩她。

於是說不幾句,她便有些窘迫,草草說了結語:“多虧外祖母,否則,我必是一個憤世嫉俗的性子。”

謝漪哪裡會煩她,她隻擔憂陛下熬壞了身子,與她接話道:“老夫人待陛下有恩。”

靈堂縞素肅穆,燈燭不時晃動,又因是夏日,恐屍身腐爛,堂上放了許多冰,其實是有些陰森的,可劉藻一點也不怕,她看了許久靈位,神色越發恍惚起來。

謝漪恐她又陷入悲傷中去,與她道:“老夫人在臣家居住之時,也曾數度提起陛下年幼時事。”

劉藻聞言,果真望向她。

謝漪將聲音放得急緩,一字一字,如說故事一般與她說了起來:“陛下年幼時,有一年踏青,陛下不留神,與家人走散了……”

劉藻跟著謝漪的話語追憶起來,謝漪的聲音漸漸輕下去,劉藻逐漸與她靠近,不知何時就靠在了她肩上。

“好不容易尋回,老夫人喜極而泣,又後怕不已,陛下卻隻顧著笑,一點都不知闖下了多大的禍事。”謝漪輕輕地說完,劉藻的呼吸已沉下來了。

熬了三日三夜,縱是鐵打的人都撐不住。謝漪鬆了口氣,又等了許久,確定劉藻睡熟了,方防著她躺下,讓她的頭,枕在她的腿上,好睡得舒服些。

在靈前熟睡的確失禮,但謝漪恐怕轉移,會驚醒陛下,且老夫人那般疼愛陛下,泉下之靈有知,也不會怪罪陛下的。

距天亮還有三個時辰,謝漪卻是無半點困意,她就著燭光,看劉藻熟睡的容顏,隻覺怎麼都看不膩。劉藻睡著睡著,便將身子蜷起來,到天明,她已在不知不覺間靠近了謝漪的小腹,不知是夢見了什麼,腦袋還在謝漪的腹上蹭了一下,很是親密。

謝漪抿了下唇,低頭看她,劉藻的皮膚很白,頭發卻如鴉羽一般濃黑茂密。謝漪晃了神,抬手輕觸劉藻額發與肌膚的交界處。發絲柔滑,肌膚卻有些涼,謝漪的指腹緩緩往下,輕撫她的臉頰,慢慢地到了唇角。

劉藻動了一下,抬手環住了謝漪的腰。謝漪如夢初醒,連忙收手,胸口不住地起伏。

劉藻醒來,已過了辰時,她睜開眼,入目便是謝漪的下巴,她怔了一怔,有些遲鈍地眨了下眼,忙坐了起來。

“陛下醒了。”謝漪說道。

劉藻臉上都紅透了,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去看謝漪的腿,她枕著謝相,睡了一夜。

“陛下且去梳洗。”謝漪聲音平穩。

劉藻忙答應,站起身,暗自留意謝漪的容色,卻見她的神色極為鎮定,堪稱波瀾不驚。劉藻紅著臉,也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些,沉穩道:“謝相也快去歇一歇,補個覺吧。”

謝漪便道:“好。”

劉藻著實待不下去了,她的心臟都快從嗓子口跳出來了,臉燙得像是發燒,快步走了。

待她離去,謝漪方扶著幾案站起,讓劉藻枕了一夜,她的腿早已麻了,一站直,膝蓋處如無數針紮一般疼。謝漪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並未張揚,隻靜靜站著,待好些了,為老夫人上了柱香,方緩步離去。

朝中總得有一人主事,劉藻在舊宅,謝漪少不得要為她撐起朝政,顧不上補眠,便去了衙署。皇帝詔書一下,朝中果真便去議喪服。大漢以孝治天下,然而服喪之期卻著實短了些。

文帝的《短喪詔》定下以日易月,最高的三年之期,縮為三十六日。服喪當應哀情輕重而界定時日,區區三十六日哀痛追念,遠遠不夠。子路就嫌三年之期太久,孔子為此批評了他。

大臣中有不少便以為當複三年之期,隻這是文帝定下的,皇帝為文帝子孫,推翻不免不孝。謝漪也不開口,隻令他們去議,好讓陛下安安心心地送老夫人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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