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一事, 質樸豪邁, 且激蕩人心, 很合使人脾性。這一場賽事, 因是皇帝主持, 故而又添了看頭。觀賽之人眾多, 滿朝大臣來了十之八九,在京王侯子弟亦乘興而來。
鞠場之上,人頭攢動, 笑聲此起彼伏。待皇帝駕臨, 方才各自規束, 以免驚擾駕前。劉藻攜謝漪同往觀台。觀台是一二層小樓,上置幾榻酒饌。
皇帝一到,賽事即可開始。
謝漪與劉藻同坐閣上。
她們相處多在私下, 人前皆是維持著君臣之道,少有如此靠近的時候。劉藻觀賽, 十分入迷,她對蹴鞠極為喜愛, 近日還在想,能否將蹴鞠之中的戰術,延用至行伍中, 且已選出一支羽林, 在上林苑中練習。
謝漪倒是不大著迷, 於她而言,蹴鞠太過鬨騰, 隻是劉藻喜歡,她也願陪她來看。
場上對抗激烈,宮衛出身行伍,俱是體格壯碩的兒郎,俊才那一方勝在技巧,身姿輕盈,躲閃靈巧,起先宮衛處於弱勢,後漸適應,雙方打得難分勝負。劉藻聚精會神地注視場上,見宮衛率先進了一球,險些歡呼出聲,拍了下腿,笑意燦爛。
謝漪見她如此歡喜,也跟著笑了笑。
接下去自是更為激烈,有皇帝看著,且俊才入京本就為求官而來,自然欲在駕前出彩,在場上拚了命地呼喊,攔截,搶球。
戰況激奮精彩,眾人鴉雀無聲,隻顧著觀賽,劉藻置於膝上的手都握成了拳,目光緊隨著場上奔跑諸人轉動。
忽然來了一陣清風,劉藻眼睛還看著鞠場,手卻下意識地往邊上伸,欲握住謝漪的手,試探她冷不冷。
不想方觸上謝漪的手背,她就立即縮了回去。劉藻一驚,回頭看謝漪,見謝漪目色淡淡,這才醒過神,發覺四下都是人。她朝謝漪尷尬一笑,收回手,繼續注視場上。
謝漪麵無表情地轉頭,也將視線回轉至場上,過了片刻,她極淡地彎了下唇角,笑意甚暖。
李琳時時關注著這邊,這一幕自是又讓她看到了。若是常人,必不會留意到如此細微之處,且縱然看到,也想不到太多。偏生她是知道的,自然處處都讓她瞧出曖昧來。
李琳原想獨占寵愛,但見這一幕,又覺台上二人,仿佛親密無間,難分難舍。她天子三宮六院是常事,陛下縱然有所愛,再添一人也無不可。
謝漪是陪劉藻來的,她看了會兒蹴鞠,又留意起四下眾人。大臣們是熟的,餘下生麵孔便多半是入京的才俊。謝漪一眼就看到了韓平。
韓平穿了一身褐色的曲裾,衣上樸實無紋飾,發上僅一木簪,腰間也無佩飾,可見囊中羞澀。但她卻極為顯眼。一身氣質,猶如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衣服一般,風霜質樸,溫潤無爭。
無爭之人,哪裡會出現在這裡。
這人極擅矯飾。
謝漪正欲轉開目光,韓平察覺有人看她,抬眸望了過來,這一眼使人心驚。她那雙眼中,很具攻擊,並非猛獸欺壓之凶狠,而是暗施冷計之陰險。
她對上丞相的目光,竟無失色,抬袖彎身一禮,極為妥帖,不似貧寒出身,倒像個富貴人家,閒雲野鶴的隱士,與她那雙眼睛很不相合。
謝漪暗暗一歎,知曉此人為何能使劉藻留意了。她想到一人,酷吏張湯。
“你在看什麼?”耳邊傳來劉藻低語。
謝漪道:“韓平。”
劉藻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道:“如何?”
“望她不負陛下所望。”謝漪答道。
劉藻便又是一笑。
這一場蹴鞠,宮衛險勝,劉藻厚賜諸人,又設宴宮中,以示同樂。
行宴處是一大殿,俊才們場上敗了,頗不自在,更欲展示文采挽回顏麵。劉藻無可無不可,令置文墨。
也有看清形勢的。
俊才們入京,大半年了。再多才華,也展示儘了。再過兩月,便要入冬,到時大雪紛飛,不好行路,陛下必會在旬日間令眾生回歸故裡。
如此,如何留在長安,便是眾人鑽營的要務。
俊才們四下攀談。謝漪那裡,也有人欲近前,卻多是觀望,不敢輕易靠近。謝漪算是得了清靜,獨坐食案後,小酌了一杯。
殿上眾人,猶在各顯身手,一名蜀中來的男子,留著兩撇短須,正侃侃而談一則趣聞。他言辭生動,談笑間很懂扣人心弦。謝漪聽著,也隨著笑了笑。
忽然有一道視線,盯著她。謝漪轉頭,便見不遠處,陪坐末端的韓平正在看她。
她的眼中全然沒了鞠場上的壓抑陰暗,見她察覺,似乎有些意外,先是一怔,而後朝著謝漪,行了一禮,直起身來,仍是看著謝漪,仿佛移不開眼。
謝漪處恰好李聞端著酒爵過來說話,便將轉開目光,不再看她。餘下的她,她沒看到,劉藻卻看到了。
韓平撫了一下她那洗得發白的衣袖,重新端起酒爵時,手上顫了一下,酒灑了出來。她擱下酒爵,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忽然間便低下頭去,顯出悵然之色。
劉藻看得很明白,當年,她無法獲得謝相的青眼,隻能將傾慕藏匿心底之時,便曾有過這般悵然無力的心情。
她微微抿了抿唇,看到食案上的酒,便飲了一盞,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不知是什麼滋味。說不上生氣,也不苦澀,卻極不舒坦,極為焦躁,像是渾身長了刺一般,非得站起身來,走上兩圈,再有謝相來摸摸頭,摸摸肚子,再親一親,方能將刺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