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藻在殿中徘徊半日,換了衣衫,往舊宅去。
她有數月,不曾給外祖母上香了。
到了舊宅外,便見丞相的車駕停在正門外。竟與謝相偶遇了。劉藻心下一喜,連忙入內,將近正堂時,卻又緊張。
她稍稍放慢步子,欲走得穩一些。
謝漪背對著門,立在靈位前。香已插入香爐,焚燒出長長的一截灰燼,昭示她在此處,已有許久。聽聞身後響動,她轉身望過來。
謝漪目色極淡,見了她,既不意外,也無驚喜,劉藻頓時覺得窒息,緊張得不知將手腳擺至何處。
檀香嫋嫋,香燭幽幽,老夫人的靈位像是在看著她們。
謝漪抬袖施禮,劉藻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道:“免禮。”
謝漪直起身,二人相顧而無言。劉藻有千言萬語欲說,到了謝漪麵前卻又啞巴了。她們相顧片刻,謝漪回頭望了眼靈位,淡淡道:“陛下與老夫人敘話,臣且告退。”
她要走了。劉藻焦急,可挽留的話被卡在了喉中,怎麼也吐不出來。她隻能同樣冷淡地點了下頭。
謝漪看了她一眼,舉步而去。
她們背道而馳,真的越來越遠了。劉藻沮喪地站在靈前,連點一炷香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外祖母不僅未能安慰她,反倒使她愈加心慌。
回到宮中時,天已黑了。殿中置哺食,劉藻坐在食案後,舉目望去,一點清冷。膳□□致而豐盛,劉藻如同嚼蠟。她食不知味地咽了兩口,終是推開了碗。
胡敖見此,便甚擔憂,恐皇帝餓壞了,上前勸了兩句:“陛下再用一些,謝相若知陛下草草對付,恐怕又要擔心了。”
劉藻聞此,又坐了回去,硬是將一碗飯全部塞下去了。胡敖暗自鬆了口氣,劉藻望著空碗,卻像是把心都掏空了。
她乾脆走去椒房。
椒房殿收拾過,淡雅而不失大氣,謝漪雖未在此居住,卻處處都是她的痕跡。劉藻走到她們一起躺過的床邊,彎身撫了一下被褥。
她仍舊不願後退,與其拖拖拉拉,不如快刀斬亂麻,橫豎都要亂一場,不如早早地來,趁她年輕,還能有足夠的時間來收拾殘局。
劉藻如此說服自己,可心卻因謝漪的疏離遠去而愈加空蕩。她又望了一眼那同樣空蕩的床,斷然轉身往殿外去。
正旦前後的夜,尤其寒冷,大雪紛紛,北風呼嘯。
劉藻騎了馬,屢屢揚鞭,朝相府疾馳而去。相府大門緊閉,門子早已歇下了,被叩開了門時還揉著惺忪睡眼,見來人是她,當即睡意都散了,忙道:“小的這就去稟報。”
劉藻道:“不必。”一麵說,一麵往府中去,門子也不敢攔她,隻能在身後著急。
劉藻熟門熟路,閉著眼都能尋到謝漪的臥室,她腳下走得飛快,一心隻想往謝漪身邊去。
臥室的門關著,劉藻輕叩了兩下,守夜的婢女趨至門口,小聲問道:“何人?”
劉藻也放輕了聲音,回道:“朕。”
門便打開了。
劉藻揮揮手,讓那婢子退下。自己去了鞋襪,更加輕手輕腳地往內室去。
一室昏暗,唯有床頭留了一盞燈。謝漪臥在床上,背對著外側。劉藻脫了外袍,小心翼翼地躺到她的身邊。一冷一熱,她被激得打了個寒噤,這才感覺到一路來的凜冽徹骨。她不敢靠近了,擔心凍著謝漪,便挨著床沿躺著。
謝相就在她眼前,觸手可及的地方。她的心瞬間有了安放之處,如冬夜流浪在外的幼犬,重歸家園一般,覺得溫暖可親。
謝漪早已醒了,她睡得淺,劉藻叩門之時,她便醒了。
她轉過身,劉藻嚇了一跳,嗓音都是僵硬的,低聲道:“你、你醒了?”
謝漪不語,掀開錦被,將劉藻容納進來,又將她手放到自己的小腹,將她的腳夾到小腿間。劉藻忙推辭。她的身子冷得跟冰一樣,將冰塊貼身挨著,必不會好受。謝漪看了她一眼,劉藻當即不敢動了。
“明日醒來,早點回宮。”謝漪說道。
劉藻點點頭。謝漪便又合上了眼。但劉藻知曉她必是睡不著的。她等了一會兒,直至身子暖過來了,方貼了過去。謝漪並未拒絕,由著她抱她。
“漪兒,我真想你。”她蹭著謝漪的頸,低低地傾訴。
謝漪抬手,撫摸她的肩頭。劉藻覺得她被掏空的心,又一點一點塞滿了。
“我大致算過,便是自議諡一事起,清掃朝廷,也需十年,方能順利立後。”劉藻緩緩地說道,“你我還能有幾個十年?”
“立後之後呢?朝中可能有一日安寧?”
劉藻道:“十年之後,我方而立,自有精力重振朝綱。”
“覆水難收,朝綱亂了,如何重振?哪怕你真有這本事。十年間,且不論朝中不穩,必會趁勢作亂的諸侯王與蠻夷。單是朝綱混亂,殃及黎生,這中間受難的百姓怎麼算?奸佞環繞,排擠忠良,無辜遭逐就死的良臣又如何交代。你是皇帝,當心懷大義,澤被天下,而非為一己私利,弄得天下動蕩,民不聊生。”謝漪的語氣並不嚴厲,卻透著深深的無力。
這些劉藻自然都明白,可她們呢?就該遮遮掩掩地過?在群臣麵前,連目光對視,都不敢久。
劉藻聽出謝漪言辭中的疲憊,她終是問了出來:“你是否對我失望了?”
謝漪沉默片刻,道:“是。”
劉藻以為她斷不會後退放棄,然而所有堅持都在謝漪的這個是中潰敗。她將謝漪抱得緊緊的,欲從中獲得少許慰藉。可她仍是不安,仍是害怕。她問道:“你可會離開我?”
謝漪知她害怕,知她不安,依舊狠下心腸,道:“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會。”
她話音落下,那緊抱著她的人像是被抽去了渾身的力氣,又過片刻,謝漪感覺到她的頸間傳來溫熱的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