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彌漫沉默, 仿佛空氣都緊繃起來。劉藻側身對著謝漪, 顯然不肯納諫。
謝漪知她的心思, 卻不能任她胡作非為下去, 仍是勸她:“趙高苛政殘暴, 自取滅亡, 三族遭戮。秦曆二世而亡,強秦旦夕間灰飛煙滅。陛下不能重蹈覆轍。”
再是強大的政權,也禁不起由內而外的分崩離析, 一著不慎, 政毀人亡。
劉藻閉上眼睛, 隻作不聞。
謝漪再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
她一步步逼著她,不讚同她所行之事, 要她放棄讓步。劉藻隻覺得無助,過了半日, 方尋得勇氣,辯解道:“改變都在朝中, 不會殃及地方,朕無愧天下。”
謝漪的麵上浮現隱忍的神色 ,劉藻的心緊了一下, 但謝漪終是將怒意忍耐了下去, 耐心說道:“陛下捫心自問, 此話可信否?政由朝中起,而後推及郡國。朝中奸佞當道, 地方便會上行下效,時日一久,天下隻見奸祟,不聞賢良,百姓豈能不遭殃?”
這些話,即便她不說,劉藻也明白,但她還是仔細剖析,使得劉藻再無法掩耳盜鈴。劉藻的腦海中,卻滿是謝漪方才那個隱忍的神色。
謝相可是對她生出失望了?
劉藻陡然心慌,她仔細地看謝漪的麵容,謝漪麵上已無隱忍,恢複了她一貫的鎮定與耐心勸諫的真摯。可那一瞬間的隱忍之色卻在劉藻心中揮之不去。她隻能用冷漠來遮掩,淡淡道:“朕已察之,丞相休再多言。”
她話一說畢,便連忙轉開臉,唯恐在謝漪臉上看到失望。
回到宮中,劉藻下車,快步而去。
群臣彎身恭送,謝漪從車中出來,看著劉藻遠去的背影,直至劉藻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儘頭,方回過頭,安撫群臣。她開口說了幾句,便見廷尉李聞正看著她,見與她目光相觸,李聞的眼神陡然陰晦下來,轉身走開。
劉藻回到宮中,還未一日,勸諫的奏疏便如暴雨一般呈入宣室。奏疏直言皇帝行止不當,乃至不乏攻訐衛太子之語。
從她下詔議諡,這種奏疏就從未斷過,仿佛不說上幾句壞話,就顯不出他們寧折不彎的脊骨。
劉藻原先也隻是試探而已。大臣們不必她多言,便議出以戾為諡。她實則頗為滿意。戾字不多不少,恰好符合太子生平。大臣們如此行事,便是願代她遮掩父過,可見她在朝中,根基已深。
至此一切都順當,直至她看到那十餘道痛斥太子之過的上書。上書中,將太子在世時的英明政績全部否認,汙蔑為“玩弄權術,邀買民心”。
劉藻方才勃然大怒。
太子早亡,劉藻連他的麵都未見過,談不上什麼父女之情,自也不至於激憤難當。她之所以憤怒至此,是因他們今日能這般指責太子,待她下詔立後之時,他們又會如何口誅筆伐謝相。
謝相從前的殫精竭慮,夙興夜寐都會變成彆有用心。單單否認謝相的施政恐怕還不算完,世人對女子的惡意絕不止於此。他們會將穢亂之詞全部加諸謝相,將她視作妲己之流來唾棄。
她念及此,便整夜不能寐。想了兩日,將諡號駁回,令大臣們再議,看一看他們的底線在何處。
結果大臣們結成了一線,與她對抗。
劉藻忽然間明白過來,她無法為明君。
明君能明辨是非,虛心納諫,能容下許多正直敢言的忠臣。她容不下,她聽不得有人說謝相一字不好。
明君受人稱頌,萬民景仰,聲名容不得抹黑。她容得下,到那一日,她寧可大臣們將她說得一無是處,將她唾罵成昏君暴君,也不願讓謝相受分毫委屈。
劉藻便想明白了,乾脆趁此機會,將朝廷掃蕩一遍,留下聽話的,貶斥硬骨頭,過上幾年,等她把皇後順順當當地立了,再來收拾朝政。她還年輕,隻要與她二十年,她必能重還朝政以清明。
可謝相不讚同。
胡敖捧著新的奏疏入殿,小心翼翼地呈上:“陛下。”
他麵上猶帶驚恐,劉藻一看就知這奏疏中寫了什麼,她隨手一指角落,那裡一卷卷竹簡堆得比人高。
胡敖低身一禮,將奏疏送了過去。
劉藻問道:“你的妻子可在家中等你?”
胡敖忙將竹簡堆放好,轉過身來,麵朝劉藻,恭敬回道:“臣妻一直在家中。”
他的妻子原是宮娥,後來被謝相帶走,再後來,謝相贈了他一座宅院,並將宮娥還給了他,他們便擇吉日,簡單地成了親。
劉藻留意到他的衣角原先破了個洞,眼下已被針線細致地縫補好了,如此貼心的活計,必是妻子所為。
劉藻抬起手,輕輕地覆在腰間的香囊上,這個香囊是謝相為她縫製的,她日日不離身,如今已有些舊了。
劉藻感受著手心香囊的細軟,又問:“你日日在宮中,鮮少歸家,她就不寂寞嗎?”
胡敖回道:“臣妻與臣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臣是犯官之後,她也是,兩家世交,剛落草就定下了婚約,後逢大變,人丁散落,數年不聞音訊,便離散了。至陛下登基,臣隨陛下回到未央宮,方在無意間碰上了她。臣與臣妻,皆初心未改。這麼多年過來,大風大浪都經了,也未分散我們。她在家中,知臣必會回去,臣在宮中,知她必在等候,即便不在一處,心也總是相通的。”
原來心意相通,就不會因暫彆而寂寞。
可劉藻卻覺得孤單,時刻都在想念謝相,難道她們的心意不相通嗎?這一年來,她們也是聚少離多,即便相見,也隻相望,連私下說句貼心話的時機都少有,但她卻不失落,謝相心中有她,她心中也全是謝相,她們心意相通。
可自議諡來,她們間的牽連仿佛越來越薄弱,謝相不讚同她所為,她也不願就此罷手,她們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劉藻望向大殿的角落,奏疏多得能將宣室殿淹沒,卻沒有一道屬了謝相的名字。她不來見她,也無隻言片語,劉藻不住地回想起謝漪那個隱忍的神色,心中痛如刀絞。
“陛下。”是廷尉寺的屬官。
劉藻坐直身,問道:“何事?”
“那兩名逆囚當如何發落,懇請陛下降詔。”
兩名逆囚便是攔駕狂生與那小官。劉藻早在當場便定了他們大逆的罪名。大逆之罪,株連三族。劉藻本該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卻又遲疑。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在主上行歧途之時,犯言直諫罷了,若是彆的事,她恐怕不止不罰,還會嘉獎。
劉藻瞬間迷茫,但她不能讓人看出她的動搖,張口道:“羈押獄中,不得外釋。”
屬官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