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冬將至, 就在眾人以為皇帝要將俊才們遣回舊鄉之時, 皇帝卻在上林苑, 接下了一卷諫言。
諫言是一名儒生所上, 勸諫皇帝思孝, 追贈生父諡號。
皇帝聞言,大受震動,當場便令有司為衛太子與衛皇後議諡, 又將這儒生封為諫大夫, 秩比八百石, 帶在身邊,以示時時提醒自己儘孝之意。
大臣們見此,直覺不對頭。陛下即位五年, 不至於連生父的汙名都忘了,卻一直避而不談, 直到此時,借由一個儒生的嘴說出來。隻是這一舉動, 來得毫無根由,眾臣縱疑惑,卻也摸不出頭緒。直至有司議出諡號呈上。
衛太子起兵反叛是實, 武帝雖懷念懊悔, 卻也未曾下詔平反, 故而太子仍舊是戴罪之身,有司議出了一個“戾”字為諡。
不思順受曰戾, 知過不改曰戾。戾是惡諡。但戾,曲也。此字本身又含有蒙受冤屈之意。
戾字為諡,既彰顯了衛太子之罪,又暗示太子所受冤屈,大臣們也是用了心了。
又因不能為太子上美諡,恐皇帝動怒,大臣們又將衛皇後追諡為思。道德純一曰思,追悔前過曰思。對比皇後自儘而亡,罪後之身,顯然是過譽。
然而皇帝,尤不滿意,令眾臣重議太子諡號。
詔書一下,眾臣愕然。太子逆反是實,陛下固然是太子之女,卻也是武帝之孫,戾已是最好的諡號了,戾猶不足,難道要上美諡?若上美諡,豈不是公然昭示武帝之過?
劉藻卻不聞不問,隻令再議。
大臣們為難不已,隻得絞儘了腦汁去想,又請了大儒賢人來請教,可再怎麼議也議不出更好的了。
這時,濟川王孫上書,極言直陳衛太子之賢,慷慨訴說衛太子之悲,又將太子之過矯飾為孝,稱是武帝為奸臣蒙蔽,太子之舉,為清君側,以諫父過,是為大孝,故而要追諡太子為貞。
這便是滿口謊言,砌詞狡辯了。大臣們以為可笑,置之不理。不想皇帝留下了王孫的上書,雖不置一詞,卻封了王孫官位,並賜一宅,長留京中。
眾臣見此,方摸到皇帝的心思。即位之初,她皇位不穩,威信不足,故一言不發,現在她有了權勢威嚴,便欲為先父爭取一個美諡,甚至不惜任用濟川王孫這等讒言媚上的功利小人。
這是斷斷不可的。議諡一事,轉而成了震驚海內的大事,天下九州,人人皆在議論。
衛太子諡號,議了數月都議不好,乃至一些耿直的大臣,直言太子作亂,累及無辜,死於太子刀兵者,數以萬計,當諡為醜。怙威肆行曰醜,也暗示衛太子,乃漢室之醜。
有極力反對的,自也有讚同的,不少大臣稱頌太子之賢,數度平反冤獄,施政寬仁,深得民心,理當得後人讚頌。
劉藻將奏疏都留下了,既不處置貶斥之人,也不嘉賞稱頌之人,看似不偏不倚,卻人人都知皇帝的偏向。
李聞覺得很奇怪。他與其餘大臣不同,便在於他曾為帝師,教過皇帝經綸典籍,對皇帝的心意也能揣測出少許。
他以為此事極為反常,以陛下的秉性,不至於為一個諡號,便與群臣作對。且衛太子之罪,說白了,也是陛下出身的一個汙點,與其掩耳盜鈴,求一美諡,倒不如以一個戾字,模糊罪行,還能得天下人同情。
李聞怎麼想都想不明白皇帝為何非要為衛太子爭取美諡。太子在她還未出世時便過世了,要說有什麼深厚的父女之情,他是萬萬不信的。
思來想去,隻隱約猜測,陛下恐怕另有打算,看似是要為生父上諡,實則多半意在彆處。他想不分明,便喚了李琳來問。李琳侍奉駕前,時常麵君,興許見了什麼,知道什麼,也說不準。
李琳一到,李聞便蹙了眉頭,道:“你這是何模樣?”
一身萎靡不振,光是看著,都能嗅到她身上的消沉之氣。
李琳在祖父跟前,不敢說什麼,隻垂首聽訓。
李聞頓覺礙眼得很,禁不住斥道:“如此暮氣沉沉,如何侍奉君前?”早些年,家中為她議親,她說什麼都不肯,蹉跎至今,年歲漸長,好人家也難尋了。李聞想起此事,便是惱怒,隻是念及孫女頗具才華,又得聖心,前程可期,方才忍了不滿,不曾訓斥。誰知今番她卻是如此萎靡之氣。
李琳垂首道:“孫兒知錯。”
說著知錯,卻無半分愧疚之意。李聞怒從心起,念及眼下還有旁的要緊事,方忍耐了怒意,冷聲道:“朝中事你也知曉,你在陛下身邊,可察覺什麼異常?”
李琳聞言,口舌間都是苦澀,她低聲道:“並無異常。”
“果無異常?”李聞反問。
李琳頷首,想了想,還是添了一句:“祖父緊隨丞相行事,便無錯處。”她知祖父又位極人臣之心,但丞相恐怕不會讓位,陛下而今正傾心,更不會改封旁人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