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可。劉藻怒意又上來了。太醫令察覺氛圍不對,忙補上一句:“但憂思過甚,辛勞無度,必傷及壽數。”
劉藻聚起的怒氣頃刻間又散了去,無力彎曲了脊梁,揮揮手,道:“退下吧。”
太醫令忙不迭地下去了,仿佛躲過一劫,逃出生天。
劉藻則抬手捂住了額頭,不可憂思,不可辛勞。可偌大一個天下,丞相哪能不憂思,不辛勞。若去謝相相位,藏於後宮之中,劉藻卻是舍不得。謝相不該如那等依附帝寵,甘願將自己拘束在一道宮牆之中的女子一般,草草度一生。
接下去數日,劉藻皆在想此事。
時下之人,能到五十,便不算短壽。能到七十,則寥寥無幾,稱之為古來稀,便是說,自古就很稀少。
劉藻算著年數,隻覺時光緊迫,每過一日都萬分不舍。她常欲召見謝相,又或是她去相府。但眼下正是關鍵時候,她不能自亂陣腳,必得一擊即中方好。
政事再忙,都顯得沒滋沒味。劉藻並未將希望寄托在謝文一人身上,她還有備選之人,若謝文挑不起重任,她便會換人頂上。此事雖未與謝相說起,但謝相多半也知。故而近些日子,謝相處也在著手,為謝文鋪平道路,好使他儘快上手。
皇帝做得久了,便會越來越順。長安城中暗流湧動,劉藻卻不覺得如何艱難,許多舉措行來,皆是得心應手。
這日微雨,她在太液池畔信步而行,欲散散心。
池畔飛花零落,被雨水打濕,落入塵埃之中。劉藻望著池麵霧氣,忽而有些恍惚,仿佛有一年,也是如此落著雨,她登神明台卜了一回,卜算她的姻緣。
這般想著,她抬首望去,便見神明台矗立前方,其高臨九闕,恢弘之氣,震懾寰宇。
劉藻吩咐左右:“備宮車,登神明台。”
數年不曾臨此地,台上仍舊煙霧繚繞,又因下著雨,氣息清冽,猶如仙境,使人如在雲端。方相氏領著十餘名巫祝出迎,見過禮後,他恭敬問道:“陛下降臨,可是有事吩咐?”
劉藻看了眼他身後的巫祝,道:“都退下。”
那十餘名巫祝攝於天子威嚴,頭也不敢抬,無聲地下去了。
方相氏大膽一些,望著皇帝的麵容道:“多年不見,陛下仿佛有了煩心事?”
若是從前,劉藻多半隨意一笑,心下許還會嘲諷一番,方士總是喜愛故弄玄虛,好為自己招攬生意。然而此時,她連話都不願多說一句。隻負手在後,舉步往前。
方相氏侍奉在側,看出皇帝心事重重,也不敢擅自開口了。二人走得十分靜默。行至那座銅鑄的仙人像前,劉藻停住了腳步,抬頭望去,擎傘的宮人極具機敏,恰到好處地將傘往後移了幾寸,既使陛下能望見仙人的頂部,又使雨水淋不到陛下身上。
劉藻看到仙人手中托著的玉盤,語氣恍惚道:“朕上回來,你說仙人所接仙露,乃天之瓊漿玉液,有延年益壽之奇效。”
“是。”方相氏回道。
劉藻將目光自仙人身上收回,轉而望向她身後的方相氏,語含希冀道:“這可是真的?”
這一回,方相氏便沒了上回的殷切,反倒退縮起來,含蓄回道:“陛下,心誠則靈。”
劉藻的目光黯淡下來,繼而自嘲一笑,舉步道:“去歇室。”
歇室與上回來時彆無二致,室中焚香,使人清心靜氣,那用以占卜的龜殼仍在高幾之上。
劉藻尋一枰坐下,靜望窗外雨水與霧氣,沉靜道:“上回卿為朕拆字,解得有些準頭。今朕有惑,仍要卿來卜一卦。”
生老病死,既然是命定,她或可問一問上天。
方相氏慎重道:“不知陛下今次要卜何事?”
劉藻張了張口,又合上,心下幾多變換,過了許久,方如下定了決心一般,斷然道:“卜壽數。”
方相氏眉心一跳,神色間清晰可見地緊張起來,但他很快便鎮定下來,顯出術士方有的絕塵飄逸,淡然問道:“以何為卜?”
劉藻思索許久,仿佛不能決,半晌,方遲疑道:“便如上回一般,拆字罷。”
其餘卜法似乎更為正式,也更能上達神明。可劉藻不敢用,隻恐神明不憐憫。上回的拆字還算準,她便想,不如拆字,拆出來若是好,自然是好,若不祥,也可推稱方相氏學藝不精,測不準。
還未開始,她便存了這樣的心思,隻願得一個好結果。
“敢問陛下,卜何人之壽?”方相氏的聲音傳來。
劉藻正色,十分嚴肅道:“丞相。”
皇帝親來問一人的壽數,此人自不會是無名之輩,聞丞相二字,他也未多意外,而是有條不紊地說了下去:“請陛下賜字。”
劉藻起身,至書案前提筆,想了許久,方在竹簡端端正正地落下一個“漢”字,大漢的漢。
方相氏捧起竹簡,到眼前細觀。劉藻手中還執了筆,她側身看著他,身形因忐忑而僵直。方相氏容色幾多變化,越來越凝重。
劉藻抬手,按在書案上,指尖因過於用勁而泛白。方相氏將竹簡雙手捧著,放歸案上。劉藻眉心一顫,她幾乎要退卻,說不必卜了,然而開口,卻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