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惋惜過,腹間緩緩地生出一股熱意。不似飲下烈酒後的燥熱猛烈,這股熱意便如溫水浸潤,像是微微漾開的波紋一般,自腹間傳至全身,帶起一陣懶意,甚是舒適。
劉藻不由退坐在榻上,舒展了手腳,低首看了看酒杯。
執掌內庫的官員,上前道:“大宛國來使與臣細說過此酒,大宛王知中原重養生。此酒酒意溫厚,且有保養之效,因釀造工藝繁複,一年僅得七甕,全數送來長安,祝願聖人萬年,青春永葆。”
劉藻對青春二字特彆敏感,她問道:“此酒何名?”
官員答:“酒名長相思。是供職大宛宮廷的一名漢人所取。”
謝文便是這時到的。
男子,尤其是二十來歲,血氣方剛的男兒,豈有不愛酒的。邊關苦寒,以酒暖身,謝文看上去俊秀文質,實則在邊關幾年下來,酷愛飲酒。
他聞著酒味便知必是美酒,行過了禮,問道:“陛下可是在品酒。”
劉藻在他一進來,便留意到他手中之物,隨口應了一聲,問道:“你手中是何物?”
謝文想通後也不覺如何,不過是聖上與姑母支使他跑一回腿,做一回傳信人罷了。他奉上竹簡,道:“是一篇新作的賦。”
劉藻接過,自袋中取出竹簡並未立即打開,而是先端詳了一陣,仿佛因其中字跡,連同再平凡不過的竹簡本身都顯得珍貴起來。
謝文那不對頭的感覺越發濃鬱。他並未說這賦何人所作,陛下卻知道了,這倒也罷了,然這不過一篇賦罷了,姑母文采斐然,堪稱辭藻大家,但在賦上卻無多少天賦,隻中上而已,陛下得她一作,何以珍惜若此。
他總覺其中不同尋常,且隱約有些頭緒,可這頭緒又著實使人驚恐,他竟不敢深思。
劉藻攤開一些,隻看了個題,便顯出笑意,重又合上了,欲待無人時細讀。她看了眼謝文,從前覺得這小子煩人得很,與她搶謝相,眼下看來,確是有些用處,不止能為她障群臣之目,使眾臣不再叨擾婚姻之事,且還能為信使,為她和謝相傳遞消息。
劉藻覺得一顆心都和藹起來,十分和氣道:“天寒,卿飲一杯美酒,去去寒意。”
長相思僅七甕,一甕隻一壺,一壺僅兩杯。她方才已倒了一杯,這時便將餘下那杯賜予謝文。謝文正自驚悚,聽皇帝賜他酒了,下意識地接過,一飲之下,大覺驚豔。
可惜僅一杯,三兩口就沒了。謝文蠢蠢欲動,望向剩下的。
劉藻命人取了片木片來,木簽削得極薄,邊角鏤了梅花,是宮中專用於寫名帖的。劉藻親取了筆墨,在上頭寫下幾字。寫完吹了吹墨跡,見謝文目露精光,便笑問:“你想要?”
謝文因方才生出的驚人念頭,很有些畏懼她,輕輕地點了下頭,不敢多言。
劉藻起身,親手將寫好的木簽係在酒甕上,將酒甕連同夜光杯一並裝進木匣裡,道:“這可不行,這是謝相的,你替朕帶回去,朕酒窖中的美酒任你選。”
謝文原就驚恐,聞她親近之語,更覺心慌,唯恐那猜測竟是真的,道:“臣不敢。”
劉藻也不再與他多言,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謝文於是又從宮中回來。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相府,這時雪已停了,風猶在作。謝漪著一身雪白的裘衣,在庭中觀雪。
謝文知曉這是在等他回來,老老實實地奉上那六甕酒,欲言又止地望著謝漪,滿腹心事。
他心思淺顯,謝漪自不至於看不到。她收下了酒,這回不與他遮掩了,直言道:“不毀社稷,不禍蒼生,我與她兩廂情願,彆無他意。”
謝文驚詫,繼而憤怒:“姑母豈能、豈能……這、這未免太過……”
這事荒唐,傳揚出去,謝家哪還有顏麵在,他有許多難聽的話,可對上謝漪的目光卻怎麼也說不出來,既不敢說,也不忍說,將自己的臉漲得通紅。
與他坦言,一則是往後還需他配合,二則他也算是謝家諸多親眷之中,最與她親近的。
可他氣惱與厭惡的目光實在叫人心寒。
謝漪沒怪他,這樣的事,任誰聽了,都要不齒。她溫和道:“你奔波了一日,也累了,且家去吧。”
謝文不肯走,謝漪又說了一回:“回去吧。”
他在相府住了十幾年,幾乎是記事起,就在姑母跟前讀書習武入仕為官,往日是隻有來此才叫回的,現在姑母卻要他回彆處去。謝文既覺疏離,又更憤怒,他飛快地說了一句:“真是齷齪。”便甩袖而去。
總要有這一遭的,文兒尚且如此,不知外人會作何想。
雪意浸人,謝漪在庭中又站了一會兒,步入室內。
宮中帶來的酒齊整地疊放在一處。謝漪打開最上麵的匣子,取出裡頭的酒甕。酒甕上掛了一片木簽。木頭的香氣伴著墨香在雪天格外清冽好聞。她捏住木簽,將有字跡的一麵轉到眼前,看到上頭的字跡,不由笑意溫柔。長相思三字寫得婉轉纏綿,牽人心腸。
宮中劉藻也回到了宣室,她屏退宮人,將竹簡自懷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攤看,一字一字,看得格外細致。
竹簡最右側,謝漪的字跡端正秀致,寫著這篇賦的名字——相思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