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苗激動得聲音都變了,“真的嗎?奶奶,我……我……”
崔老太抬手製止她的結結巴巴,這個大孫女作為家裡第一個出生的孫輩,幾乎從小就是在她懷裡捂大的,可性格卻沒得到老太太半分真傳,溫柔膽小,畏畏縮縮放不開手腳,一點也不像下頭這六個妹妹。
“我把話撂這兒,你們誰有本事讀就讀,哪怕讀到北京,我也供!”
這擲地有聲的話,仿佛給崔家七個孩子畫了一道保命符,以後
啊,除非她們自個兒不願讀,否則誰也不能讓她們失學,輟學了!
崔老太雖然不滿她的溫吞水脾氣,但疼愛是真的疼愛,“我聽你四嬸說,你學習好,我說出去也有麵子……高中必須好好學,即使以後回來種地,家裡也會想辦法給你弄個工作。”
這年頭,城市戶口畢業的初高中學生,得下鄉插隊,滿兩年後方可回城參加戶口所在地(街道辦)組織的招工,哪怕是革委會主任,縣委書記家的孩子也得插隊。而農村學生則直接回生產隊參加農業勞動,城裡招工基本不會麵向他們,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在村小學當個代課老師。
崔家所有大人已經想好了,孩子們不能回來種地,必須進城當工人。
劉惠趕緊推了推閨女,“還不快謝謝你奶,還有你四嬸,以後畢業找工作還得靠你四嬸呢。”她頓了頓,討好的看向黃柔,“聽說學章現在是縣供銷社書記,咱們春苗以後要也能進供銷社就好了,你看哪天問問他,能不能給安排一下?”
那樣的話,連高中也不用讀啦!不就賣東西嘛,會稱重會找補錢就是了,讀那麼多書乾啥?
她都聽說了,那些城鎮戶口有關係的,初中畢業就能參加工作。他們老崔家現在怎麼說也算“有關係”那一掛了吧?書記都是他們家姑爺呢!
要是能去供銷社站櫃台,那得多風光呐!到時候全牛屎溝全六甲村甚至整個公社都知道,她劉惠的閨女在供銷社站櫃台,她走路都能帶風呢!
黃柔為難道:“事情不是大嫂想的這麼簡單,戶口和組織關係在那兒卡著呢,他也沒這麼大的人事任免權……”
劉惠撇撇嘴,“害,阿柔你彆欺負我土老帽不懂,其實我知道,書記比主任大呢,他現在就是整個單位最大的官兒,安插個自家侄女進去,也就動動嘴的事兒。”
黃柔跟她說紀律,說原則,她就一口咬定“一把手權利大”,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崔老太聽著聽著,眉頭越皺越緊,到最後聽她居然說要“我看你幺妹以後他給不給安排”,老太太終於怒了,一巴掌將桌子拍得“嗡嗡”響,“放你娘的狐狸屁,幺妹怎麼能去站櫃台?她可是要當大專家
的!”
眾人憋笑,五六歲的小毛孩,當啥專家?
吃貨專家嗎?
“你口口聲聲說他當書記權利大,沒看見他親哥親嫂子都還在地裡刨食呢,你算人家哪門子的‘一家人’?”
這可真是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啊,劉惠嘴唇蠕動,再也無法反駁。崔建國給她腿上擰了兩把,低聲警告:“再廢話就滾回六甲村去,不是口口聲聲你娘家好嘛?”
提到娘家,劉惠立馬變成癟了的氣球,垂頭喪氣。
好容易安靜下來,王二妹推了推春暉,“咱們春暉這次也參加全市統考了,過不了幾天出成績,到時候也去公社上學,跟春苗一樣。”
她總覺著,自家春暉比春苗聰明能乾,春苗都能得這樣的待遇,那她家春暉還不得更好?供銷社她也倒不是那麼看得上,畢竟除了福利好,工資也不高,她就想把閨女安排進煤廠。
王大姐和曹姐夫,一年不知能掙多少錢呢!大房子電視機電話機,哪一樣不比站櫃台強?關鍵吧,女孩子的工作不止是工作,它還是一個平台,一個起點。在供銷社的女人嫁什麼樣的男人?在煤廠當領導又嫁什麼樣的?
不得不說,王二妹想的,確實比劉惠“長遠”多了,也高明多了。
這妯娌倆想來想去,想得頭頭是道妥妥貼貼,她們絕對想不到,這兩個女孩完全沒按她們安排的路走,因為以後的她們,不屑於!
***
黃柔剛回來沒幾天,忽然有一天中午,幺妹正在院裡跟栗子樹姐姐玩的時候,崔家門口來了個穿工裝推著自行車的年輕人。
“小綠真,你媽媽呢?”年輕人擦了擦額頭的汗問。
幺妹歪著腦袋看他,覺著挺眼熟的,“叔叔你怎麼知道我名字呀?”
“我跟你媽媽是同事,我是五年級的體育老師,我姓牛……”話未說完,幺妹已經撒丫子往自留地跑了,這個牛老師她知道,可是非常嚴厲非常愛打人噠,楊麗芝說他能一隻手扛起一頭牛,所以大家才叫他“牛老師”。
黃柔滿頭霧水被她叫回來,“牛老師怎麼來了?快進屋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我還得去彆家挨個通知呢。”他擦了擦汗,這才說起來的原因。
原來,市三
紡幾個月前參加了一場市裡組織的文藝彙演,當時純粹是為了完成任務趕鴨子上陣,誰也不好意思出頭,黃柔作為小學最優秀的語文教師,隻得挑起“文藝骨乾”的大梁,自編自導了一個朗誦節目,朗誦詩是她自個兒創作的。
誰知幾個女老師組成的表演小隊還得了獎,是二等獎呢!
現在,市文化館要代表陽城市去省上參加比賽,每個市兩個節目,剛好她們的節目就選中了。現在市文化館緊急通知她們趕緊排練節目,還給寫了封信,把領導們認為詩裡不合適的地方再斟酌修改一下,三天後就要上省城。
時間緊,任務重,廠裡趕緊催她們回去。
“那其他人呢?她們啥時候到位?”
牛老師一隻腿跨上自行車,“蔡廠長要求下午一點半必須全員就位,你們家是最遠的我先來,這就去通知其他人……”話未說完,人和車已經殺出去了。
黃柔一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她隻好去地裡給老太太說一聲,飯也顧不上吃。
“媽媽,我跟你去叭,我給你加油。”幺妹抱著她的腿,乖兮兮的說。
“我也能給四嬸加油。”
“還有我,小彩魚也能。”
一群孩子紛紛舉手,她們其實就是在家待夠了,想去城裡玩呢。黃柔正愁她排練節目沒人給她照管幺妹呢,就順勢答應了,讓大家隨便收拾兩件衣服就出發。
太陽曬得土地冒煙,一群婦孺又熱又渴,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沉重,小彩魚倒好,有春暉和春苗換著背,幺妹和春芽能走到公社,那是全憑意誌力啊。
不,不是意誌力,是吃的!
一路上,幺妹的嘴就沒停過,一會兒“麻葉酥”,一會兒“橘子罐頭”“大白梨”“奶油冰棍兒”……反正,凡是她吃過沒吃過的,她都念叨了十幾遍,不停的給春芽灌輸——去到大河口就有好吃的啦!
可真到了大河口,黃柔也沒時間“款待”她們,匆匆去食堂打了幾份飯菜回來,隨便扒拉兩口她就上辦公室去了。走之前交代她們不許淘氣,把門關好,彆出去曬太陽當心中暑。
姐妹五個連忙答應。這是春苗第一次正正經經的來四嬸家,以前頂多就是來吃頓飯又匆匆趕回學校
,她好奇的把整個小屋子看了一遍,又把地掃了,拖乾淨,桌子廚房收拾得幾乎是一塵不染。
這就是個勤勞的小蜜蜂呀!
春暉困得不行,一會兒就在沙發上睡著了,而春芽幺妹則在小臥室裡打扮洋娃娃呢——小彩魚假裝是洋娃娃。
劉惠懶得給她紮頭發,當然也怕生虱子,她的頭發比男娃還短,就比光頭好一丟丟的長度……這樣的艱難模式,幺妹想要給她打扮個發型也不行,乾脆偷偷摸出媽媽的絲巾,給她纏成一個阿拉伯女人的頭巾樣式,包在彩魚頭上。
絲巾是淡藍色,薄薄的一層,下巴下打個活結,隻露出眉眼和鼻子嘴巴的小彩魚,還有那麼一丟丟好看。
可這距離心目中的“洋娃娃”還差得遠,幺妹又翻出媽**作業用的紅水筆,給她眉心點了美人痣,指甲塗成紅色……嗯,似乎還是差著點兒。
“還有嘴巴,紅嘴巴!”春芽搶過水筆就要畫小彩魚的嘴唇,幺妹忙一把擋住,“不行噠姐姐,畫嘴唇會中毒噠。”
“什麼中毒?”
幺妹指指水筆,“墨水兒不能吃進肚子呀。”
“可她已經吃了呀。”
幺妹回頭一看,大驚失色!小彩魚居然把紅通通的手指頭放嘴裡咂吧呢,咂得一張嘴都是紅的,鮮紅的指甲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她一拍腦袋,強行給她把手掏出來,“你不吃能吃喲!”
可她顧得上左,顧不上右,小彩魚仿佛嘗到了“甜頭”,咂得津津有味。
作為一隻有責任心的地精,幺妹真怕墨水兒吃壞妹妹的肚子,還裝扮啥洋娃娃呀,趕緊給她喂飽才是正道,她趕緊踩板凳上,拿出麥乳精,又去對門討了一杯開水,手忙腳亂的給彩魚“衝奶粉”。
不止負責衝,還要當心她來搶,搶了還要當心她嗆到自個兒,嗆到還要當心彆弄一身……得,等春暉醒來的時候發現,她們已經把小彩魚脫得光溜溜了,一身臟衣服正由春苗給她洗。
黃柔原以為,傍晚回來她們都出去玩了,誰知開門進來,發現一溜兒五個丫頭乖乖(生無可戀)坐著呢。
“咋啦這是?肚子餓啦?”
幺妹生無可戀的搖頭,“媽媽,咱們能不能把小彩魚送回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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