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
羅德勝將她們引到人後,攤開蛇皮袋,大方的說:“挑吧。”
幺妹果真挑出一套翠綠色的,像春天剛破土皮兒的小嫩草似的,生機勃勃。甚至,她還學著媽媽的樣子,提著在身上比劃半天,最終選定一套大一碼的,這樣的話明年後年還能繼續穿。
菲菲最喜歡白色,自然也是挑白色的。
她們挑衣服的時候,吃的東西沒手拿,隻能放地上一塊乾淨石頭上。
四個煮得棕紅噴香的雞蛋在大石頭上滾來滾去,就像四個火球滾在羅德勝的心頭,他在心裡暗暗“呸”了一口,羅德勝啊羅德勝,咋就這麼沒出息呢你!居然惦記小姑娘的吃食,你真是越過越本事了啊!
為了表達抗議,他的腸子肚子齊齊“咕咕”,那聲響跟打鼓似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放屁呢!
賊他媽響亮!
羅德勝臊得臉紅脖子粗。
幺妹忽然抬頭,“伯伯你肚子餓了嗎?要不要嘗嘗鹵雞蛋?很香的喲!”
說著就拿起兩個鹵蛋遞過去,“伯伯吃吧,我不餓啦。”
此時的羅德勝哪裡還顧得上害羞和客氣,在極度饑餓麵前,尊嚴連屁也不是,他接過來,三兩下搓掉雞蛋殼,狼吞虎咽。
雖然一口半個的吃法和速度壓根吃不出味道,可他覺著,這大概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好吃得他眼窩發熱,雙手顫抖,他隻有在大.饑.荒那兩年才有這種感覺,那時候小妹就是這樣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高粱饃饃省出來,偷偷的塞給他。
那黑漆漆硬邦邦刮喉嚨的高粱饃饃啊,是前所未有的美味。那時候的他發誓,將來有錢了一定會給小妹大白米飯白麵饃饃吃,給她花衣裳大棉鞋穿,給她……
為了兌現當年許下的諾言,他永遠不會放棄尋找,縱是萬水千山,踏破鐵鞋,他也一定會找到小妹!
羅德勝撇過腦袋,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抹了抹眼角,也不知是吃太急了,還是胃裡進了寒風,他忽然打起嗝來。
幺妹歎口氣,像看不省心的孩子,從書包裡翻出一個梨子遞過去:“沒水,你就吃個梨子吧,很甜噠。”
羅德勝破罐子破摔,反正丟人都丟到姥姥家了,也不在這一個梨子,拿過來擦也不擦就是一口。為了表示他的感謝,他還大手一揮,“再免費送你們一人一套,趕緊挑。”
幺妹和菲菲看他餓死鬼似的,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這伯伯是沒錢吃東西嘞,她們怎麼還能占他便宜,都搖著頭說:“謝謝伯伯,我們一套就夠啦。”
“趁我還沒反悔,趕緊挑。”
幺妹摸了摸小兜兜,在心裡默默的算了算,除去衣服錢還剩三塊多,當即決定請可憐的吃不上飯的絡腮胡伯伯吃吃頓飯叭。她餓過肚子,知道餓肚子最不好受啦。
羅德勝決定,再一次破罐破摔。
他把剩下的線衣線褲塞進一個大大的軍綠色旅行包裡,塞得脹鼓鼓的有一人高,狠狠地背背上,“走。”
這個點兒,街上的國營食堂還比較冷清,隻是三三兩兩有幾個食客。他們這副組合倒是挺像爸爸打工回鄉帶倆閨女下館子,一進門就引得食客們側目。
在有限的預算內,為了最大程度的讓他吃飽,善解人意的小地精,直接點了六大碗紅燒牛肉細麵條。
國營食堂的“大碗”是真正的大碗,或者說大盆更合適,碗口有半個洗臉盆那麼大,麵條摞得嚴嚴實實根根分明,吃進嘴裡又彈又勁道,還有噴香的大塊紅燒牛肉,簡直是貨真價實的牛肉麵!
羅德勝端起碗,“劈裡啪啦”狼吞虎咽,整個食堂裡都是他的吸麵聲,咀嚼聲。
菲菲秀氣的吃一半就吃不下了,他吃完一碗,看她剩著,“不吃了嗎?”
“嗯,吃不下了。”菲菲害羞的說,浪費食物可恥,可她的小肚子真的好撐好撐啦。
羅德勝端起“劈裡啪啦”,兩個女孩目瞪口呆。
“???”
吃完,羅德勝滿足的打個飽嗝,不以為然的說:“多少人家一年到頭吃不上一次細麵條,我看不慣。”哪裡有講究的權利?隻要能填飽肚子,哪怕是彆人吃剩還吐口痰的,他也能麵不改色吃下去。
自從紅腸虧本後,他已經好久沒這麼痛痛快快吃過一頓飯了。
“謝謝你們。”看得出來,這是兩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一點兒也不嫌棄他丟人現眼。
既然是好姑娘,那就不能讓她們吃虧,“你們的柿餅還賣不賣?我出四塊。”
“真噠?”幺妹喜出望外,四塊也快趕上五塊啦,而且她有預感,伯伯要的量應該不老少,數學應用題告訴她,單價降低沒關係,數量增多的話,總價也會增多,且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利潤比賣給何老師的還高!
“我要三百斤。”
“真的嗎?”幺妹激動得站起來,“哇哦!伯伯你可不能騙人,要說話算話,我們家有呢!”
她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會喊破音。
羅德勝蒲扇似的大手把胸脯拍得“嘭嘭”響,“我羅德勝頂天立地男子漢,又不是那些娘們。”
說著,他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介紹信,“我叫羅德勝,籍貫紅星縣羊蠍子公社羊蹄溝生產隊,你可以把回去讓你家人上大隊部打聽去,我要不買三百斤你直接去我家拿糧食抵。”
幺妹當然是很認真的,把他介紹信上每一個字都研究了一遍,確保內容和字跡的真實性,這才激動的問:“那伯伯什麼時候要,我讓我爸媽給你送來?”
羅德勝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不自在的說:“嗯哼,這事我還得跟你們家大人商量一下。”
他知道,這批柿餅雖然賣相不怎麼樣,可它貨真價實,味道正,如果能拿出去,不用跑太遠,就在省城也能賣出去,他在火車站和班車站都有固定的“客戶”,每斤至少還能掙幾毛錢。
可問題是,沒錢啊。
他為難地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說了,希望幺妹回去能跟家長如實反映並替他說兩句好話,“你告訴他們儘管放心,我不會賴賬,我會寫欠條。”
他想了想,“如果他們不放心的話,我可以把我的東西壓給你們,這包裡還有四十套線衣,怎麼說也值四百塊錢。”
“我要真跑了,這線衣就任由你們處置。”他斬釘截鐵地保證。
幺妹想了想,點點頭,總覺著是資不抵債。
她可是世界第一聰明的小地精,“三百斤柿餅一千二百塊,伯伯你不是說你有紅腸和人參嘛,也一並壓給我們。”
“啥?!”
“對呀,反正隻要你回來付錢,我們就不碰你的東西。”不然,嘿嘿,光人參就能穩賺不賠,還巴不得他就這麼一去不回呢!
羅德勝沒想到她居然這麼鬼靈精,“這……這也太……”相當於把他所有身家壓上了,不是幾百塊,是全部身家啊!光進價就是兩萬塊的貨,更彆說要是年後人參真漲價的話,那就是三萬塊!
你說他能不急?
幺妹算是看出來了,人參才是他最看重的,知道爸爸教的“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愈發不肯讓步,咬定就要他壓人參,如果覺得債不抵資的話,她們家一共有六百多斤柿餅,可以全給他帶走。
現在是羅德勝有求於她,他還能怎麼著?隻能任由小地精“勒索”唄!
反正,他可以肯定的是,這次的柿餅掙的是快錢,反正到時候知道她們家廠子在哪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再說,子女道德品質體現的是父母的道德水平,崔綠真這樣的孩子,家長應該也不會是見財忘義之輩。
當即,他同意了,並跟著她們回家,拿貨!
要說王滿銀這一整天,可真是過得美滋滋啊,一大早在社員的羨慕嫉妒中拉回了滿滿一車大柿子,就聽老婆說幺妹給他們賣出去五塊一斤的單價!
掰著手指頭算,一斤五塊,十斤五十,家裡還剩六百斤就是三千塊,剛拉回來一車,二十天後又能收貨六七百斤……嘖嘖嘖,這一個多月時間他就能淨掙四千塊?
不是暴利是啥?!
說句大膽的,就是賣大煙也沒這麼暴利的啊!
小市民王滿銀高興得找不著北了都!
而中午,他的小福星又給他帶回個大客戶來,一開口就是他剩下的全要了!
“六……六百斤?”他不爭氣的咽了口唾沫,腳下差點站不穩。
幺妹得意的點頭,看吧,這大主顧還是她找的,小地精厲害吧?
“厲害厲害,綠真你這腦袋瓜裡裝的都是啥?”高元珍激動的抱著她轉圈圈,就像對小明明那樣。
幺妹被她轉得頭暈目眩,趕快停下來,把他拿不出貨款但可以用四十套線衣二百斤紅腸和三百斤人參暫時抵債的情況說了。王滿銀最不缺的就是膽量,羅德勝都敢壓,他有啥不敢要的?
那人參,他已經全檢查過了,隨便一根拿出去都能賣一二十塊,當抵押的資本遠遠超過債務時,最擔心夜長夢多的就是羅德勝了。
當然,他們還不能信任他,在他打聽怎麼沒看見幺妹父母時,兩口子都是打哈哈糊弄過去。開玩笑,國家乾部能讓你個倒爺知道?
是的,這年代,倒爺再能掙錢,在傳統的貧下中農眼裡還是不受待見的。在普羅大眾眼裡,能去當倒爺的都是不安分的好吃懶做的混子,沒幾個好人。
好好的社會主義道路你不走,走資本主義道路那就是旁門左道,活該被人鄙視!
當天下午,王滿銀開著拖拉機去羅德勝存放物資的地方,把東西拉回來,又把六百斤柿餅打包裝好,偽裝成糧食,給他送到火車站。
晚上,有一趟夜火車上省城。
倒爺的門路,是這幾個農民實乾家們想不到的,他們隻顧著把羅德勝的東西存放好,做好防潮防蟲準備。王滿銀實在是眼饞那幾百斤紅腸,聽說還是哈爾濱帶過來的,那可是特有錢的大城市,到處都是石油工人鋼鐵工人的大城市啊,他們吃的東西能差?
趁著盤點,他拎一根上灶台,切了放蒸米飯的鍋裡蒸熟……那滿滿的肉味,蒜香味,再來兩盅高粱酒真是讓人過癮!
高元珍回家一看他居然吃人東西,氣得捶了他一頓,“瞧你出息,饞不拉幾,不吃會死是吧?”
王滿銀無賴的笑著說:“會死,我以後每天吃一根你信不信?”
高元珍虎目一瞪,“你再說一遍。”
“怎麼著你男人在你心目中眼皮子就這麼淺?老子幾千塊的大生意還在呢,不缺這幾塊肉錢,等他回來肯定一分不少給他。”
雖然他是這麼說的,可高元珍還是擔心王滿銀哪天喝醉了放不該放的屁,紅腸事小,人參事大呀!還是祈禱這羅德勝趕緊回來拿他東西吧,她啊,可賠不起。
欠條上寫得明明白白,這些東西隻是暫時抵押,如果超過約定時間沒付清貨款,他們才有權利處置。但如果他能按期給付,而抵押物有非正常折損的話,他們必須照價賠償。
這是一份讓雙方都放心的文書,唯獨讓高元珍不放心的就是丈夫。
好在,她的不放心並未持續太久,當第二車柿餅出爐,全國高考考完半個月左右,羅德勝終於風塵仆仆的回到大河口了,空著手。
沒把柿餅帶回來,那就是全賣出去了。高元珍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胸膛了。
幺妹就直接多了,興奮地問:“羅伯伯,柿餅全賣完了嗎?”
“對。”
“賣多少啊?”
羅德勝猶豫一下,他這趟可沒少掙。
高元珍趕忙岔開話題,“一路順利吧?”
“順利。”說著從背包裡掏出一堆衣服,裡頭包裹著幾大罐黑芝麻糊,瓶罐上貼著“上海食品廠黑芝麻糊”的標簽。
高元珍剛想說這男人看不出來還挺細心,居然想到給孩子帶吃的。
幺妹卻發現,這“芝麻糊”不對勁的,搖晃罐子的時候,裡頭的糊糊居然不會像散沙一樣動。
羅德勝“嘿嘿”笑著,把蓋子揭開,裡頭居然還有一層“黑芝麻”蓋子,仔細一看,居然是假的!
罐子內裡墊著一層黑芝麻紙,從外頭看就是普通芝麻糊,密不透光,可瓶子裡裝的卻是一卷卷暫新的“大團結”!二百四十張足足有八兩多重,把瓶子塞得滿滿登登。
大家的瞠目結舌著實讓羅德勝得意了一下,“外頭亂得很,車站扒手多,專挑咱們這些倒爺外鄉人下手。”
是啊,自從安徽和四川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後,農民自己種自己的地,積極性一高,效率大大提高,時間就寬裕多了。這時候有頭腦的就會尋思著出門掙點零花錢,老實巴交的給人建築工地乾苦力打短工,本就是混子的,那就隻能撈偏門了。
從土地上解放出來的勞動力,開始從農村零星流向城市,世道,開始以人們不敢想的速度,慢慢變化著。
高氏老字號食品廠僅用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就掙到了整整兩千四百塊,這要放幾年前,甚至半年前,誰敢信?大家連想都不敢想!
黃柔以為她閨女要當“推銷員”是鬨著玩兒的,過了新鮮勁就會喪失興趣,誰知道她等了幾天居然能來這個消息?二千四不算,羅德勝又把剛出爐的第二批柿餅帶上省城了。
這一次,在他的建議下,大家夥有意縮短柿子暴曬時間,避免陽光直曬,控製好箱子內溫度和濕度,再加秋後柿子更加成熟,糖分析出更多……做出來的柿餅,那叫一個金黃透明,豐厚肥美!
這一批六百五十斤,他給了四塊三的價,一口氣進賬小三千。雜七雜八的算上,再刨除成本,高氏食品廠以四千五百塊的淨利潤來了個開門紅,迎接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