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精能敏感的察覺到,黃伯伯的情緒不對勁,他心裡有非常不好的想法。靈機一動,她必須把黃伯伯帶離煤礦,隻要他不去上班,他不好的想法就不會實現。
黃寶能一愣,“你們家有什麼事嗎?”
幺妹大眼睛一轉,“嗯呐,去了就知道啦。”心裡卻在迅速的想辦法,要用個什麼理由留下他們呢。
顧學章顯然很吃驚她居然這麼說,但他知道要給她青少年該有的麵子,也不反駁。心道大不了就做桌飯菜,跟他們喝兩杯。
他自認為自己是粗人,跟黃家叔侄這樣的“粗人”更有話題,去家裡吃飯,他樂意之至。
黃寶能心裡挺為難的,他已經換上一身全新的內衣褲,覺著走也要走得乾乾淨淨,萬一到時候被壓煤堆裡壓碎,至少是穿著新衣服走的,家裡人不用為一堆碎肉穿不上衣服而遺憾。
可去了顧家,要是沒能撐回來,死在人家裡咋辦?這不是給人添晦氣嘛?他不是這樣缺德貨!
黃寶能猶豫道:“今兒要去上班,要不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怎麼樣?”
在幺妹眼裡,他整個人都快哭出來了,可其他人卻沒發現異常。“不行哦伯伯,我知道有一種草藥能治好你的病,你去我們家拿吧,很快噠。”
這下,黃家人壓也要把他壓去了。黃永貴立馬答應,“成,吃過飯咱們就動腳。”
黃小弟比較好奇,歪著腦袋問幺妹:“那是種什麼藥,我們縣有嗎?外頭能買到嗎?”
崔綠真哪裡知道什麼藥能治伯伯的病呀,她就是隨口編的,但她知道這時候不能露怯讓他們失去信心,就胡謅道:“我聽我們校衛生室老大夫說的,我們學校後的竹林裡有種藥專門治療伯伯的病,我隻知道長什麼藥,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他們學校和廠區用同一個衛生室,裡頭有個老大夫卻是很有名的老中醫,外頭許多其他單位的乾部職工都來求診呢,經常一號難求。
如果老中醫說能治,那說不定就真能呢!
大家聽顧學章也這麼說,頓時眼睛發亮,仿佛看到希望一般,當即忙著給他收拾行李,找鞋的找鞋,灌水的灌水,還把一直舍不得騎的破舊二手自行車推出來。
黃寶能眼窩裡頓時多了兩團熱淚。
如果,他要好好的,能活下去該多好啊!
可他今天明明就要……頂多,也熬不了幾天。
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他舍不得爺爺奶奶和爹娘,舍不得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舍不得剛回家的叔叔,舍不得老婆兒子……他不想死,不想睡在幾百米深的煤洞裡,不想被壓成一灘碎肉,不想離開這個溫暖的家。
堂堂七尺男兒,哭得一臉鼻涕眼淚,像個孩子。
四個老人也跟著哭,雖然他們不知道寶能的病有多嚴重,可村裡跟他一起出去當煤礦工人的三個後生,現在隻剩他一個了,這是何等的悲劇,何等的殘酷!
一大家子哭得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邁入了殯儀館。
如此,黃寶能讓二叔和弟弟給駕著,送上了自行車後座。
顧學章看了閨女幾眼,他雖然不太懂,可也知道煤礦工人這樣的病是治不好的,隻不過在苦熬時間罷了。閨女這麼說是否有點“信口開河”?小孩不懂事亂說話,卻哪裡知道這簡單幾句話是給了彆人希望,到時候兌現不了可不就是又讓他們失望嗎?
不,到時候不是失望,而是絕望。
顧學章頗為頭疼,可他又舍不得說綠真,這是個多麼懂事的孩子啊!
崔綠真腦海裡迅速的盤算著,什麼藥能治好他的病,一出大門就悄悄問路邊的植物們,它們都搖頭。都說陽城煤礦又叫“寶能煤礦”,礦長是土生土長的寶能縣人,每年招工也優先考慮寶能人,所以這個縣生塵肺病的人也異常呢多,植物們對這樣的情況已經麻木了,聽說她想幫他治好,都紛紛搖頭歎息。
這樣的病,怎麼能說好就好呢?
一路回去,除了自以為看到希望的黃永貴,其他人都是苦悶不堪。
***
來到樓底下,幺妹讓他們先上去,說她去小竹林給伯伯找藥。
小竹林就在她們那棟樓對麵,長滿了茂密的竹子,中間還有幾張石桌石椅,這時節挖竹筍的老頭老太非常多,就是孩子也常去淘吃的,顧三想想站在自家陽台上也能看見,倒是不用擔心。
黃柔也沒料到他們會來,趕緊吃驚的請他們坐,洗幾顆蘋果,泡了兩杯茶。
她的臉色,比他們出門前好多了,似乎還洋溢著喜氣?
趁黃家叔侄倆喝茶,顧學章把妻子叫回房,“怎麼了?”
黃柔把手背在身後,像幺妹似的左右搖晃身子,“你猜。”
“莫非是真有了?”
“噗嗤……說啥呢!”黃柔輕輕捶他胸口,“剛遇到麗芝爸爸,他說呀你要升官兒啦。”
顧學章卻不大感冒,“物資局那麼大個地方,有什麼官可當的。”橫豎就一正兩副四處,他現在已經是處長,再升莫非還能當副局長?
“可不是才來調查過,懷疑我有經濟問題嗎?副局長還輪得到我?”他自嘲的說。
黃柔“噗嗤”一聲又樂了,“怎麼,你隻想當副的?正的就不想嗎?”
顧學章一愣,“局長?”
原來,他們剛走沒多久,物資局的電話就打到學校辦公室來,局長調到省城辦事處,把原來的老書記換回來了,而前幾天還被眾人敬而遠之的顧學章,居然被越級提拔,成了物資局當之無愧的二把手!
局長有可能去省城修養,他倒是知道,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早,更沒想到頂替他的居然是自己!
“哪個老書記?”自從出了供銷係統窩案後,他對這仨字是生理性厭惡。
“那天來的那位老人便是,跟幺妹聊天的。”
顧學章恍然大悟,難怪當時看老人家氣勢不同,兩名紀律監察員跟在他身後像小弟,原來還真是大人物。可調查結果和結論這麼快就出來了嗎?
黃柔朝隔壁房間努努嘴,“估計還是綠真說了什麼。”無形中又幫了他。
顧學章摸摸鼻子,嘿嘿傻笑,“我閨女可真是小福星。”這麼多年,每一次他遇到困難的時候,都是她有意無意的施以援手。
說曹操曹操到,正說著,崔綠真笑臉通紅地跑上來,手裡捏著兩把“野草”,左手裡的像蒿草卻開紫花,右手的卻是……折耳根?
黃柔揉了揉眼睛,捂著鼻子迅速後退,“你哪兒挖的折耳根?”
“拔的,就在小竹林過去一段,好多嘞!”因為氣味太衝(臭),許多人都不會吃,沿著水溝的田埂上串了滿滿一埂,紫紅色的心形葉子看著還挺漂亮,這幾天開出白色的小花那更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她原本隻是過去碰碰運氣,誰知道就遇到這一埂小可愛,它們唧唧喳喳告訴她,如果是咳嗽痰多喘氣困難的話,吃它們也行,要是再配上桔梗那就更好啦,把肺裡的膿痰排出來就好啦。
於是,她不止拔了一堆白嫩可愛的折耳根,還在她們指揮下找到一把正在開花的桔梗。
“媽媽,你幫我找個鍋,我給伯伯煮,吃下去就會好啦。”
黃柔捏著鼻子恨不得把那把折耳根扔出去。折耳根學名魚腥草,顧名思義那真是魚腥臭,甚至,不是活魚的腥味,而是死了幾天蛋白質發酵的魚肉臭,她直覺頭暈目眩,胸口直犯惡心。
忽然,“哇啦”一聲沒忍住,也沒來得及跑廁所,當著客人的麵她就真吐了。
小地精一愣,趕緊把東西藏到身後,“對不起媽媽,我自個兒找鍋煮吧。”她沒想到媽媽居然對這股氣味這麼敏感,這麼討厭。
卻哪裡知道,有她的地精靈力庇護,這一帶的草藥都長得異常的好,藥性也是異常的濃烈,早就不是普通折耳根啦!
她趕緊跑進廚房,把門關得緊緊的,揭開風爐蓋,放上一口洗乾淨的沒油的小煮鍋,加水下藥上鍋蓋一氣嗬成。
“對不住對不住,都怪我。”黃寶能愧疚得手足無措,因為幫他找藥,害人家都吐了,還吐得麵無人色。
“沒……沒事……”黃柔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無力的靠近丈夫懷裡,她沒想到魚腥草的威力居然這麼大,明明以前在牛屎溝也見過的,從來沒這麼難受過啊。
“怎麼,好點沒?”顧三給她拍背,倒一杯溫開水書漱口。他從來沒見過妻子這個樣子,雙目緊閉,眉頭緊皺,麵色慘白,比黃寶能那生重病的還像生病。
“沒事,我去歇會兒。”她必須馬上離開這被魚腥草支配的空氣。
幾個人有句沒句的說著,黃永貴卻看著陽台上的寫字台出神。八歲的鬨鬨已經是隻老鳥了,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看見個生人就嘰嘰呱呱扇翅膀,它把頭埋在翅膀裡,蹲在鳥籠裡昏昏欲睡,像一個精神不濟的老人。
顧學章以為他是在看鬨鬨,解釋道:“這是隻鳳頭鸚鵡,老了,不愛動。”
而黃永貴的眼睛卻隻是隨意的看了一眼,他的注意力還在寫字台上。那上麵有一個黑漆漆的公文包,他走過去,情不自禁的撫摸起來,沒一層皮,每一個線頭,甚至每一條紋理,他都熟悉。
這樣的包,最近一年才在廣東流行起來的,他手底下做出來的沒一千也有八百,每一個線頭針腳都是他帶著全廠的工人做出來的。就像他的孩子,他有種熟悉的親切感。
他顫抖著問:“是買的嗎?”
“是呀,我姨媽買的,送給我媽媽,一百塊錢嘞!”鍋裡“噗通”冒泡,整個廚房充斥著死魚實體的臭味,小地精也逃命了。
“就這,一百塊?!”黃永貴大驚,速來沉穩的他,驚訝得口水星子都噴出來了。
當然,他也顧不上擦,又把皮包拉鏈打開,將內麵對著窗外的自然光線,看了看,摸了摸,搖搖頭,“不值這價,頂多十塊錢,在廣州還賣不出去嘞。”
他也不管這麼說彆人送的禮物會不會不妥當,他隻是自顧自的摸索著,評頭論足:“線頭露在外麵,針腳不勻淨,皮質過硬,明顯是彈性不足,丁晴橡膠沒用夠……”
崔綠真用星星眼看著他,“哇哦!黃爺爺好厲害呀!懂的好多呀!”
黃永貴不好意思的笑笑,“這樣的包我閉著眼都能做出來,太貴了。”
陽城市可不比中部省份,算真正的“邊陲小地”,流行風尚總是落人一步,能拿到的貨源肯定也不是最好的,再加現在百貨商店把某些櫃台承包給私人,為了擴大利潤,以次充好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殘次品還能賣這麼貴,姨媽的錢也是錢的呀!百貨商店這些壞人,怎麼能坑姨媽的血汗錢呢?
小地精氣呼呼的“哼”一聲,“爺爺咱們自己做皮包吧,做世界第一好的皮包,打敗這些殘次品。”
“哈哈哈,小姑娘還挺有誌氣,你要做我可以教你,隻是咱們沒有原料和設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這個道理小地精懂,至少十二萬的啟動資金,這何止是巨款,簡直就是天文數字!她長這麼大也沒聽過的天文數字誒!
小地精氣惱的歎口氣,唉,要是自己有錢就好啦,自家開一個皮革廠,做世界第一好的皮包,皮箱,皮鞋,皮衣……嗯,隻要是皮革能做的,他們都能生產,到時候賺的可就不是食品廠那樣的“蚊子腿”啦。
雖然,食品廠現在的利潤也挺大的,可崔綠真自從這想法冒出來後,居然還看不上眼了。
哎喲,可不能讓姨媽知道嘞!
“噗通噗通——”
鍋裡的藥湯把蓋子頂起來,整個廚房彌漫上魚腥味的白霧,她憋著氣進去,用濕抹布墊著,倒出一碗棕黑色的臭臭的湯藥,想了想,把靈力渡到湯裡,用托盤端出來。
“伯伯快趁熱喝了吧。”
黃寶能自從進屋就沒自在過,一會兒擔心自己這沾了煤灰和泥土的鞋子弄臟彆人乾乾淨淨的地板,一會兒又擔心自己吃藥熏壞女主人,他這樣最讓人看不起的煤礦工人,怎麼能堂而皇之,不知輕重的來到大乾部家呢?
簡直就是登堂入室!
他木呆呆坐了半晌,彆人說的話,他想接話又不知道該接啥,生怕說錯一句惹人不快。可不接吧,又顯得太沒眼色……麵上木呆呆的,心裡又是糾結又是唾棄,那還有當初火車上的活力?
那個時候他快人快語,侃侃而談,被稱為“化學老師”,那是因為大家坐一輛火車,一樣的座位沒有三六九等,可現在呢?他們的土房子跟人家樓房能一樣嗎?
他這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讓兒子們住進樓房,在乾淨敞亮的樓房裡娶妻生子,終老一生!
對,他還沒活夠,還沒看見兒子住進樓房!
想到這兒,黃寶能渾身充滿了力氣,也不管藥還燙不燙,不管它有多臭,端起來“噸噸噸”就喝。他的嘴巴舌頭被燙得失去知覺,隻剩鼻子能感覺到一股熱氣,從他鼻孔鑽進去,幾乎是一瞬間,他腦袋忽然就一清。
自從下到礦井裡,他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麼清爽得時刻了!
經年累月,鼻子眼睛耳朵裡糊著的黑黑的煤灰忽然像被一陣大風吹開,露出它們原本的模樣。
小姑娘滿眼期待的看著他,“怎麼樣伯伯?好……好喝嗎?”咽口水。
幾個大人一愣,頓時哈哈大笑,“你嘗嘗?”
“嗯,不要。”她皺著小鼻子大眼睛,一臉嫌棄。
顧學章這閨女啊,真是饞到一定程度啦,連魚腥草也覺著好吃。因為呀,她相信,世界上肯定有聞著臭但嘗起來卻好吃的東西,譬如臭豆腐。
“味道不怎麼樣,可效果嘛……”黃寶能撫了撫胸口,好像壓在那兒的大石頭被人搬走了。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能就像吃西藥一樣,隻是暫時的緩解呢?不敢把話說太滿,“應該不錯,鍋裡還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