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 顧學章周文良已經跟香港人談起來了,而且……談得很愉快。
幺妹一看,哪還有不明白的?
爸爸這是不想讓她失望而歸,努力幫她呢!
幺妹心裡暖暖的, 隻覺冬天的蛇口一點兒也不冷。
擺小攤的女人名叫蘭豔, 是個不怎麼多見的姓氏, 原本是河南人,高中畢業,當過幾年村小學代課教師,後來代課名額被大隊書記家的女兒取代,丈夫也病死後, 她就帶著女兒和婆婆出來討生活。聽說蛇口生意好做, 她就來蛇口, 整個碼頭上就她的小攤生意最好, 一天二十四小時不斷人,婆婆有時幫她帶孩子, 有時幫她四處進貨, 小日子過得雖然不富裕,但很充實。
女兒名叫妞妞, 雖然黑黑的像顆小黑豆, 可她嘴巴甜, 腦袋瓜又機靈,在碼頭上幾乎是“團寵”一般的存在,無論是各地遠道而來的大小老板,還是最底層的搬運工,都喜歡她。
蘭豔把她們叫過去小攤上坐,先給下兩碗大大的麵條, 麵條打得既結實,量又多,再加兩勺大大的肉醬作臊子,還給夾了一碟醃魚,“快趁熱吃,碼頭上風大,冷得快。”
肉醬炸得好,顏色黃紅,還能看見肉絲兒一根根的,實在是貨真價實。
幺妹光看著就胃口大開,“謝謝蘭阿姨。”
妞妞站在旁邊,眼巴巴看著。
幺妹以為她是想吃,準備拿筷子給她,誰知她又搖搖頭,“姐姐漂亮!”
清晨的陽光照在她雪白的透著粉光的臉頰上,還能看見上頭細細軟軟的絨毛,雙眼清亮,明眸皓齒,來往的人少不了要多看兩眼。
幺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注視,沒想到卻被個小丫頭誇得紅了臉。
妞妞噠噠的說:“姐姐快吃,我媽媽做的飯很好吃。”
幺妹樂了,“你知道什麼叫好吃,什麼叫不好吃嗎?”
妞妞仰著頭,“知道,我媽媽做的好吃。”
也倒是不評價彆人做的怎麼樣,說明家教非常不錯,蘭豔雖然是單身母親,但把她教得很好。
幺妹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時候,以前媽媽也是這樣,乾啥都帶著她,還把她教得很好,要做個善良的,懂禮貌的小孩……此情此景,居然讓她想媽媽了。
正想著,顧學章過來了,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麼,幺妹眼睛一亮,“真的嗎?”
“嗯。”
“哦耶!太好啦!”幺妹蹦起來,高興得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當然,在爸爸眼裡她就是個小孩子。
“妹怎麼啦?”春苗其實已經猜到了,能讓小財迷這麼高興的,肯定是心想事成唄。
幺妹湊過去,超小聲的說:“我爸說了,咱們的地妥了。”說完還得四處警覺的看看,生怕被彆人聽見,捷足先登。
沒辦法,這塊地對他們來說是“天價”,可對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天外有天,群眾的眼睛都是雪亮噠!
果然,沒一會兒,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蘭豔告訴她們,香港人同意把地賣給他們了,可能是真的急等用錢,顧學章給到三十九萬,他就賣了,相當於比原計劃便宜一萬塊。
“這敢情好,以後咱們就能常見麵了。”蘭豔笑眯眯的打趣幺妹,心裡不無羨慕,四十萬的東西說買就買,多少茬商客來看過,想過,唯有他們能買下來,這份財力,放眼全中國也沒幾個吧。
唉,這人比人啊,還真是沒法比。原以為隻是來做點小生意的,不顯山不露水的父女倆,居然有如此財力!
當然,她也不是趨炎附勢聽說有錢就換副嘴臉的人,客客氣氣送走他們,留下一個皮革廠的電話號碼,顧家可能要過段時間才有空過來處理這片地,她就幫他們留意點兒,有啥情況可以第一時間告訴他們。
三十九萬不是小數目,幺妹的十八萬,爸媽的十五萬,還差六萬塊,香港人同意先給三十三萬,剩下六萬塊一個月內付清,但土地交接手續已經提前辦給他們,打下一個六萬塊的欠條,他們第二天就要趕回大河口籌錢去。
這麼一掏,小富婆崔綠真又變成小窮光蛋啦,身上隻剩買機票的錢了。下午沒事,就讓春苗和周文良帶她上附近轉了轉,買了三百雙尼龍襪帶上飛機。
總不能空手而歸,對吧?
對於大河口的女人們來說,這幾百雙尼龍襪簡直是天外飛仙似的意外,太漂亮啦!
桃紅,柳綠,橙黃……儘是奪目的色彩,鮮豔而燦爛,映照得她們的一雙雙乾枯粗糙的腳全都鮮活起來,又白又嫩似的,仿佛年輕了好幾歲!
一共十種花色,幺妹各挑出兩雙,每位伯娘送了二十雙,姨媽那兒也是二十雙,春芽和小彩魚那不用說,隨便挑著穿,看上哪雙穿哪雙,菲菲和麗芝每種花色一雙,自不在話下。
至此,也還剩一百多雙,幺妹準備賣出去!
賣襪子,這可是新鮮不得了嘞,有半年前那場物資交流會的巨大成功,城南自由市場現在已經是真正的“自由市場”了,治安隊名存實亡,公安也睜隻眼閉隻眼,不就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嘛!
於是,崔綠真一群人早早的來到自由市場,支開當年賣字的小桌板小板凳,將五彩斑斕的尼龍襪一字排開,整整齊齊,一種花色一雙。楊麗芝還無師自通的在兩棵樹之間拴一根尼龍繩,用晾衣服的木夾子,把襪子夾上去……紅的,粉的,綠的,紫的,藍的,像一麵麵鮮豔的小旗幟,迎風飄揚。
不用幾分鐘,市場上的女人們就被吸引過來,圍著小攤七嘴八舌討論開來。
“小姑娘你們這是啥襪子,咋這麼花?”
“尼龍襪,香港人都穿呢!”
對於內陸山區的農民和小市民來說,香港就是時尚的標杆,是潮流的引領者,任何東西,隻要說是香港流行,那絕對就是好的,時髦的。
此時也不例外,女人們好奇的摸著這些五顏六色,或雪花,或菱格,或條紋的漂亮襪子,繃了繃襪口,“還挺緊啊。”
“對,尼龍襪彈性最好,再也不用擔心襪筒會掉下去啦!”平時的棉線襪好穿是好穿,可就是沒啥彈性,襪口鬆得很,經常會滑落到腳踝上,豬大腸似的皺巴巴縮在腳踝上。
“這麼緊的襪口,肯定能緊緊套在腿上,賊精神!”
“小姑娘怎麼賣的呀?”
幺妹臉不紅心不跳的說:“一塊錢一雙。”
“謔,那還挺貴嘞!”
“可它好看呀!”
自從包產到戶後,貧富差距開始出現,以前是大家都窮,誰家也不好過,現在不一樣了,有能力的都能找到發家途徑,無論是開磚瓦窯,還是養魚養豬,或者是當包工頭,甚至南下打工乾苦力,總能掙到錢。而懶散的,靠天吃天的,那自然是越過越窮,還不如大集體時期。
條件好的女人,壓根不在意這幾塊錢,“給我來三雙粉的,兩雙綠的,還有兩雙紅的。”
楊麗芝比幺妹還像個小老板,眉開眼笑的說:“好嘞!”
其他女人,看著買到的人,眼裡流露出羨慕,一咬牙,“那給我來雙紅的。”
“我也要,我要綠的。”
大家幫忙招徠客人,找貨,幺妹負責收錢,找補,春芽和小彩魚,則像兩個舊社會的八旗子弟似的,雙手抱在胸前,踢踏著腿,慢悠悠的鑽在人堆裡,看其他人賣的東西,看他們生意情況,一會兒回來給幺妹報告。
本來也就小本買賣,一雙襪子掙五角錢,一百多雙賣完,也就掙了六七十塊,跟皮革廠收入比起來壓根不算啥,可幺妹卻非常開心。因為呀,她現在可是在蛇口碼頭有固定資產的人啦!
以後的蛇口,誰知道會發展成啥樣呢!
她們買了一堆吃的,爆米花麻葉酥雞蛋灌餅炒板栗米花條……跟過年似的,甚至普通人家過年都沒她們這麼奢侈,擠上公共汽車的時候,全車人紛紛側目,誰家孩子啊,這麼敗家。
等看見她們,哦,是皮革廠老板家那幾個閨女啊,那真是蜜罐裡泡大的。
回到家,泡上一壺蜂蜜紅棗人參麥乳精,就在幺妹房間裡吃起來,也不用關門,整個二樓全是她們“恰恰恰”的清脆聲。
這可真是小老鼠掉進米缸裡,把隔壁的湯圓橄欖給饞哭了,口水流出長長一溜兒,哭得一張小臉通紅,他們姐姐又吃好東西不叫他們啦!
黃柔聽丈夫先斬後奏三十九萬的事兒,氣得肝兒疼,“你們父女倆好大的氣派,這麼大的事就自作主張,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這麼個大活人……”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我們這不怕你不同意先斬後奏嘛,你最近這麼忙,我們也沒能好好聊聊幺妹的想法,她想開批發市場很久了……”顧學章溫柔的給她擦眼淚,又把饞哭的雙胞胎抱隔壁去,這才摟著妻子歎氣。
“幺妹懂事,這麼多年沒要過啥,可咱們當父母的,不能把她的懂事當理所應當……她既叫我一聲爸爸,我就要幫她實現願望。”
黃柔更難過了,“你的意思隻有你把她放心上,我就不管不顧是吧?”
她聲音哽咽著說:“她的懂事我也心疼,我也說過隻要她想做的事,我都會無條件支持,可……”
“可是什麼?怎麼了?”顧學章把她身子掰過來,看著她紅紅的眼睛問:“是不是有人說什麼了?”
黃柔低著頭,“沒有。”
擦了擦眼淚,她冷靜下來,終於能心平氣和的說話:“我不是不支持她的想法,我隻是難過你們這樣的態度,我有權利知道這麼多錢的花法,而不是等著你們先斬後奏通知我。”
顧學章一想,這次的事太衝動了,妻子說的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呢?“對不起阿柔,我們也是怕你不同意,就……這樣的做法確實有失考慮。”
黃柔也知道發脾氣適可而止,雙方都沒錯,沒必要一定非得揪個一清二楚,她吸了吸鼻子,“我何嘗不想跟你們好好聊聊天?”
可她白天要上班,下班要加班,要寫文章,回家倆娃就黏她身上,有時寫文章看報紙都是一麵帶孩子一麵進行的,她的報紙就沒一份不是讓雙胞胎撕壞的!
她的時間,都是從海綿裡擠的啊。
顧學章順著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捋了捋,心疼得直吸冷氣,因為生孩子怕她高齡恢複不好,兩個人已經快一年沒在一起了,沒想到她居然瘦得這麼厲害。
“小阿柔姐姐,辛苦你了,要不還是辭職吧。”他嚴肅的說,如果忽略“小阿柔姐姐”的話。
黃柔哭笑不得,“辭職誰養我?”
“我和閨女,保證讓你吃香喝辣。”
黃柔甜蜜的笑了,“女人沒工作不行的,我還是想乾自己喜歡的事。”而工作寫文章就是她的最愛,以前是教學,可自從開辦大河詩社後,她發現自己更喜歡無拘無束的寫文章。
創作自由,才是對知識分子最大的尊重。
顧學章認真的思考一會兒,“那就去詩社乾吧,校長彆當了。”雖然單位的人都羨慕他們夫妻雙雙是乾部,妻子漂亮溫柔還當校長,可說實在的,他寧願她不當。
太累了!
這種勞累不止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累。她本來也不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性格,跟上下級打交道難免有應付不過來的時候,心裡總是容易生悶氣。
她氣的不是彆人,而是自己,她太容易一根筋,太容易跟自己較勁……這都是最不適合當領導的素養。
彆說,這還真說到黃柔心坎上了。彆人羨慕她短短十年從村小學老師當到市級重點小學校長,可隻有她知道,這份工作她乾得有多吃力,多不開心。
“你想寫文章,我們支持你,你就辭職回詩社,既有時間寫文章,又能把大河詩社壯大,還能多點時間回家。”顧學章倒不是主張她做家庭主婦,畢竟以她的才華,這是一種浪費。
黃柔眼睛一亮,這想法她早有了,隻是在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觀裡,好好的鐵飯碗不要,偏要回家當“無業遊民”實在是不值當。
她在意外人的看法,更怕外人會將這份非議加在她的孩子頭上。
不過,辭職的事她還要再想想,也想問問父親的意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不夠的六萬塊湊出來。
說到這,顧學章眉頭一皺,“實在不行我找東子借點。”
“他估計也沒多少,咱們彆為難人。”要是有,就不會跟他借兩千塊補西裝錢了。
顧學章猶豫一下,隻能歎口氣。是啊,是兄弟的,知道他情況,也不好意思開這口,郝書記家雖然都是高級乾部,可一門風清氣正,光靠拿死工資的也沒多少錢。
“那要不,問問元珍姐?”
顧學章點頭,現在能幫他們的也就高元珍和王滿銀了。六萬塊不是小數目啊,就不知道他們家能不能拿出這麼多暫時用不上的閒錢?
兩口子打定主意,借的時候就要跟他們說清楚,這筆錢短時間內沒法還,至少要半年後才行。
隔壁房間,湯圓橄欖看見一堆好吃的,立馬不哭了,眼淚也不掉了,指著姐姐手裡的米花條,“啊啊!”
“這是米花條,你們還沒牙,吃不了喲。”卡擦,幺妹咬下脆生生一口,迅速的嚼吧嚼吧,又甜又香!
吃過甜的,再來一塊酸酸的梅肉,九製梅肉立馬化成酸溜溜的小氣泡,舌尖每一個味蕾細胞都得到了巨大的滿足,她滿足的閉上眼睛,“哇哦……”
這下,小湯圓的口水都流到地上了,她趴在墊子上,抬起身子,小手一伸,“啪”一把搶過姐姐手裡的梅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嘴裡。
然而,期待中的美味並沒有來臨,她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是難以置信,小舌頭再次蠕動,口腔內壁一吸……媽耶好難吃!
她酸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兩隻小胖手揉吧揉吧,“哇——”一聲,哭得撕心裂肺。
眾人愣了,這是……酸哭了?
她嘴張得太大,半片梅肉還在嘴裡沒來得及吐出來,幺妹怕她被卡到,剛要哄著幫她掏出來扔掉,誰知小橄欖眼疾手快,一下給她掏出來,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了自己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