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衛寂下場後,薑簷打了三回,兩勝一敗,玩得很儘興。
衛寂開始斟酌著給小像上色,皮影上的色彩極重要,若是上得不好,便會顯得粗糙不精致。
光上色衛寂就用了五六日。
薑簷看不得他整日悶著,不時便會拉他出去歇歇眼睛。
眼睛是歇了,但身子累得慌,薑簷喜歡的活動都很累人。
今日的天放得很晴,這是入冬以來日頭最好的一天,紅梅映著霞光,分外妖嬈。
薑簷騎著愛馬,在校場連射十幾個靶心,一轉頭,衛寂在遠處埋頭寫字,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薑簷的臉當即垮下,騎馬掉頭兒,朝衛寂跑去。
日頭雖好,但風卻夾雜著寒意,拂過枝頭紅梅時嘩嘩作響,垂落的梅瓣隨風卷落到衛寂的衣擺。
提筆的手凍得有些僵,衛寂哈了一口氣,筆尖蘸了點墨汁繼續在紙上寫字。
那紙一尺多長,衛寂寫的是蠅頭小楷,薑簷騎射的工夫,他已經寫了小半張紙。
一道陰影從頭頂罩下,衛寂抬眸,開口喚了薑簷一聲。
薑簷沒理他,眉心擰出兩個小疙瘩,念了兩句紙上拗口的字。
是佛經。
薑簷問,“寫這個做什麼?”
衛寂搓了搓凍紅的手,欲言又止地看著他,斟酌了一下才道:“聽聞太後病了,臣想著代殿下給太後寫些經文祈福。”
薑簷聞言看了一眼紙上的字,這才察覺衛寂模仿了他的筆跡,隻是將字寫小了。
“你……”薑簷耳根瞬間通紅,明明是一副得意到不行不行的樣子,卻驕矜地昂高下巴,“你怎麼整日就想著討我歡心?”
衛寂被他這番‘指責’,弄得不知如何作答。
大庸重孝,如今太後病重,太子不曾進宮探望,還整日在東宮騎馬玩樂,若是傳到言官耳中,薑簷怕是會被彈劾。
衛寂是太子伴讀,遇到這樣的事應當替太子分擔,這是他的本分。
但被薑簷這樣一說,衛寂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彆寫了。”薑簷奪過衛寂手中的筆,隨意擲到一旁,“為了她把手寫酸不值得……”
衛寂大驚,“殿下慎言。”
彆說太後身份尊貴,便是尋常人家這話也是大逆不道,有駁人倫綱常。
薑簷嗤了一聲,伸手拽起衛寂,“不許寫,有這功夫還不如陪我練劍。”
摸到他冰涼的手,薑簷惱了,“手怎麼這麼涼?”
薑簷本想帶衛寂一塊練劍,看他凍成這樣隻好回去,讓人熬了一碗熱湯給衛寂。
衛寂被薑簷拽著朝前走,扭著臉頻頻回頭看案桌上的佛經。
金瑞福很是體貼,上前將紙小心收了起來,衛寂看到後才安下心。
當今的太後並非薑簷的親祖母,倆人關係一直不怎麼好。
先皇在位時癡迷修仙,子嗣不昌,隻生下兩個兒子,一個是當今聖上,另一個是太後所出的嫡子。
嫡子長年纏綿病榻,十五歲那年薨逝,當今聖上順利繼位。
先皇在位後期時,國庫虧虛,外戚把持朝政,給薑簷的父皇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這個外戚就是太後的娘家人。
薑簷的父皇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在位十幾載拔除所有隱患,將風雨飄搖的王朝拉回正軌。
這些年太後沒少作妖,但孝字當頭,即便是皇上也隻得忍耐。
薑簷卻不慣她,一年到頭請不了幾回安,每次見了都不給她好臉色。
這次太後重疾,薑簷該吃吃該喝喝。
以情理而言,他這樣做不為過,但他是太子,一言一行受天下人審視。
道理薑簷都懂,可要他跟那老妖婆低頭,絕不可能。
衛寂沒說什麼,老實跟著薑簷回去烤火。
晚上回到侯府,他熬了大半夜,終於寫了兩卷祈福的經文,隔天帶到了東宮。
看著兩卷密密麻麻的經文,薑簷如同吞了炭塊。
衛寂這雙熬紅的眼,比儒學所謂的孝道要重,比言官任何的詰問都振聾發聵,薑簷抿著唇不說話。
衛寂:“殿下若真不想看太後,那便不去,您讓人把這兩卷佛經送進宮,說是您寫的。”
薑簷突然抬手蒙住衛寂的雙眼,滾了滾喉嚨,低聲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說這話的人是混蛋。”
衛寂一怔,扇動的眼睫刮過薑簷掌心。
薑簷指尖動了動,俯身將額頭抵在衛寂眉心,繼續控訴,“她給我父皇塞自己的親侄女,想誕下皇子取代我,你還要我給她送經文?”
太後乾的那些荒唐事,衛寂多少有些耳聞,他隻是不想薑簷壞了名聲。
她在聖上還未坐穩皇位時,聯合外戚打壓皇權,這口氣聖上不也忍了麼?
就因為那句,百善孝為先。
即便太後不是他的生母,但皇上還是被孝道死死壓著,並沒有處置她。
衛寂不由想起他的祖母,去年她生病時,他也寫了許多經文,在佛堂為她焚經求福。
寫的時候,衛寂總忍不住回想她苛待他母親的畫麵。
燈燭被窗外的風吹得搖曳,衛寂心裡亦亂糟糟,那卷經斷斷續續寫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