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簷雨露期過去之後,還經常送衛寂一些貼身的小玩意兒,有時乾脆是自己的衣服。
因為衛寂的體質太特殊了,薑簷當初有了超乎尋常的嗅覺,不到三日他便開始發熱,然後進入了潮熱期。
其他分化過的人大多如此,衛寂卻反其道而行,薑簷雨露期一過,他跟著恢複正常,一連十幾日都沒任何反應。
薑簷先後請了七八個大夫,他們都說衛寂脈象平穩,身體沒什麼大礙。
原以為他很快便會分化,不承想又是這樣,若是他能分化,五年前就分化了壓根不會等到現在。
怕是以後便會如此了,衛寂徹底認下自己隻是一個尋常人。
薑簷似乎不想放棄,還在想法子,甚至打算貼皇榜網羅天下名醫為他看,最終被衛寂勸住了。
衛寂抓著衣袖,有些難堪地說,“臣覺得此事還是隨緣,不好強求。”
薑簷看了他半晌,最終妥協道:“聽你的。”
看過那麼多大夫,每個人都說衛寂身體無恙。
既然此事不會損傷身體,那不分化便不分化罷,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之後薑簷不再提這件事,便是嗅到衛寂身上的氣味,他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定要追著探究一番,權當那是衛寂佩戴的香囊散出來的味道。
他不在乎了,倒是叫衛寂輕鬆許多,人也不似前幾日那樣鬱鬱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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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生前奉佛,曾留下遺言,要在斷七那日將靈牌供到大恩寺。
據說人死後要過七關才能往生,因此有頭七、三七、五七、斷七一說。
頭七是人死後的第七日,斷七是第四十九日,也是祭奠亡人的最後一日。
薑簷身為皇嫡子,代皇上去大恩寺供靈牌,送太後最後一程。
大恩寺在城北的隱霧山上,是前朝建的古寺,至今已有兩百餘年,香火鼎盛。
薑簷身著喪衣,神色肅然,眉目淩厲,他騎著高頭大馬,渾身透出不容侵犯的氣勢。
薑簷身後是一輛兩馬並行的馬車,其上鑲嵌著綠棕石,四角還掛著造型古樸的銅鈴。
太後的靈牌便在其中。
馬車之後是奏著梵音,口念佛偈的僧人,再後麵才是文武百官。
金甲侍衛立在道路兩旁,百姓們跪倒一片,垂著頭靜默不敢言,隻有馬蹄噠噠作響。
衛寂也在隊伍之列,不過他是坐在車轅上,手裡捧著一卷厚厚的經文,對麵是駕車的馬夫。
原本衛寂應當在隊伍之尾,隨著大家一起步行上山。
薑簷給了衛寂厚厚一遝佛經,要他坐靈車旁邊,說是給太後奉經。
這些經文是皇後親筆所寫,一會兒到了大恩寺要給太後燒過去。
從皇宮到隱霧山足有十裡地,一行人光走便要一兩個時辰。
出了京城,官道不如皇城內平坦,一路顛簸著前行。好在薑簷有先見之明,給衛寂拿了蒲團讓他坐在上麵。
薑簷回頭望了衛寂一眼。
衛寂端坐在車轅上,清雋的臉被凍得發白,他規規矩矩地捧著經卷,胳膊都舉酸了也不敢放下來。
見他這麼老實,薑簷瞪了瞪眼睛,但人太多他也不好這個時候開口,隻得頻頻回頭。
奈何衛寂沒接收他的眼神,仍傻老實地抱著那卷經文。
好不容易到了山腳下,衛寂屁股都坐麻了,他也不好意思,慢吞吞從馬車上下來。
山門前是一座巨大的佛像,長約五丈,寬為三丈有餘。
佛像做拈花手勢,眉眼低垂,唇角帶笑,耳垂寬大,赤足盤腿而坐,看起來寬厚仁慈。
大恩寺僧侶們早早便等在山門前,為了太後的靈牌,這三日寺中謝絕香客。
見薑簷到了,身披紅色袈裟的住持上前,行了一個佛禮。
薑簷雖不信佛,但對老主持還是很客氣地回禮,道了一聲,“雲濟大師。”
他從衛寂手中拿過佛經,“這是我母後寫的經卷,請雲濟大師做法時焚燒。”
雲濟道了一聲佛偈,然後接了過來。
今日不是太後的斷七,明日才是,今日送來是因僧人還要圍著靈牌誦經,明日一早便會供上佛台。
僧人將寫著往生經文的幡布蓋在太後靈牌上,從馬車裡抱進了禪堂。
今夜他們要宿在寺廟,小僧彌們帶一眾人進了客堂。
寺廟雖大,但來客眾多,因此不得不好幾人合著住一間。
衛寂跟兩個世子分到一間房,所謂的床便是硬木板一個,上麵草草鋪了一張薄褥,屋內連個爐子都沒有。
饒是不嬌氣的衛寂都有些受不了這清苦之地,更彆說素來驕奢淫逸的世子了。
“這床硬得簡直像石頭,被子還這樣薄,這真能住人?”
“在這裡待一晚,我怕是會成菩薩。”
兩人一同抱怨,唯有衛寂從始至終保持安靜。
倆世子罵著罵著停下來,轉頭齊齊看向坐在床邊,臉同樣凍得發紫的衛寂。
他們很少主動與衛寂搭話,今日難得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說話?”
衛寂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說什麼?”
“你不覺得這裡簡陋得沒法忍受?”
衛寂不是雪人,自然覺得冷,但他沒有回這話,隻是朝一處看了看說,“有菩薩。”
倆人順著衛寂的方向看去,屋中供桌上是一尊韋馱菩薩,它是懲惡除善的化身。
看著威嚴的菩薩像,倆人都住了嘴,在心裡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兩個最聒噪的不說話了,屋內靜了下來。
他們很少能跟衛寂這樣單獨相處,而今夜還要同睡一張床,心中都有些古怪,想著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與衛寂做個和解什麼的。
倆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個正要開口,金福瑞來了。
他先給倆世子行了禮,然後對衛寂道:“小衛大人,殿下請您過去。”
這還和解個屁?
殿下八成晚上要留宿衛寂,挨凍的隻有他倆。
目送著衛寂離開,倆人恨恨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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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住的善房是最好的一間,屋內雖也沒有地龍,但生著許多爐子,還是一個套間。
裡麵是睡覺的地方,外麵有一個鋪著草席,可以參禪的台子,中間是一個矮幾,四麵放著蒲團。
裡屋外屋都不見薑簷的影子,衛寂不解,“殿下呢?”
“殿下在外麵忙太後的斷七,咱家聽說住得不好,有些屋連爐子都沒有,怕您挨凍才叫您過來烤火。”
金福瑞倒了一杯熱茶遞過來,“來,喝杯茶暖暖身子。”
衛寂心中生出一股暖意,接過杯子向金福瑞道謝。
金福瑞拿了一床被褥鋪到草席上,“小衛大人脫了靴子,進來暖暖,在山上風寒了可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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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從外麵回來時,眉宇間像覆了一層霜,也不知誰惹他生氣了。
推門看見圍在火爐旁,腿上蓋著棉被,臉被火烤得紅撲撲的衛寂,心中的煩躁一下子衝淡了。
他走上前,壞心眼地把冰塊一樣的手放到衛寂臉上,還將衛寂的嘴擠成小鴨子,才心滿意足地笑了。
衛寂一雙丹鳳眼瞪大,傻乎乎地看著薑簷。
見衛寂這樣,薑簷心中柔軟得不可思議,他拽起衛寂道:“走,跟我去看傻鳥。”
衛寂還以為傻鳥是薑簷給誰起的外號,沒想到竟然是真的鳥。
薑簷拉著衛寂穿行過寺廟,去山門前那片樹林。
這個時節林中光禿禿一片,便是地上的雜草都沒顏色,高高的樹杈上有許多鳥窩。
薑簷在地上灑了一把稻穀,不多時便飛來一群鳥來啄稻穀。
這鳥也不知什麼品種,羽毛介於灰和藍之間,挺著鼓囊囊的肚皮也不怕人,還有幾隻走到衛寂腳邊撿穀子吃。
薑簷拿了幾顆小石子,“看著。”
說罷,他拿石子丟到一隻鳥的頭上。
那鳥反應不怎麼靈便,用石子丟了它,它竟歪著頭呆了呆,也不知道飛。
方才薑簷聽著僧侶念經,正無聊看見踱步過來的鳥,薑簷逗了幾隻才發現這些鳥很傻。
想來是山上的僧人不曾傷害過它們,那些上山的香客不管平時如何,至少來了寺廟還會裝一裝善人,不會在山門前殺生。
因此這些鳥不怕人,沒想到今日來了硬茬子。
薑簷給衛寂幾顆小石子,“你也試試。”
衛寂對佛門還是有敬畏之心的,支吾著,“這……不好罷。”
薑簷:“有什麼不好的?又不是要殺它,你試試,快試試。”
在薑簷的催促下,衛寂心生愧疚地舉起手,丟了一顆石子過去。
竟還真被他砸中了,那隻鳥呆愣愣的,用一雙豆大的眼睛望著衛寂。
那模樣跟方才衛寂看他的眼神很像,薑簷揚唇大笑了起來。
衛寂忍了忍,最終沒忍住,也跟著笑了。
是好呆,關鍵它的肚子還胖乎乎的,看起來就更呆了。
薑簷抬腕,打水漂似的丟了一顆石子,一連砸了兩隻鳥腦袋。
這些呆鳥終於反應過來,意識到還有人會害它們,然後群起而憤,一旁子胖鳥撲騰著翅膀開始啄他倆。
薑簷拉著衛寂往回跑,好不容易逃出樹林,那些鳥也沒再追過來。
衛寂氣喘籲籲,他抬頭與薑簷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後,彼此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他倆對視笑了好一會兒,直到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殿下。”
衛寂一個激靈,看到走過來的衛宗建,他忙收斂了唇邊的笑意,垂下頭,心如擂鼓。
衛宗建拱手作揖,“殿下,有關作法一事還要請您過去。”
薑簷恢複了正經,聞言點點頭,給了衛寂一個‘快回去烤火’的眼神便走了。
薑簷走後,衛宗建怒不可遏,“先前我與你說的話都當耳旁風了?太後的斷七還敢跟殿下嬉笑,我看你是不想要腦袋了。”
衛寂眼睫顫了顫,不敢說話。
正好寺內的小僧彌拿著幡布與銅鈴出來,他們要在林中掛上這些,以便明日為太後作法。
見外人來了,衛宗建止了聲,但臉色還是不好看。
怕衛寂跟太子待一起會出事,衛宗建叫住為首那人,客氣道:“能否讓我兒也去?”
那人一臉為難,“林中地形複雜,小公子不熟,怕是會迷路,而且山風這樣大,染了風寒可怎麼好?”
他們在山裡做慣這些事了,不覺得有什麼,但這位貴客細皮嫩肉的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衛宗建:“沒事,他會緊跟著小師父們。”
經不住衛宗建的勸,他們隻好帶上衛寂。
衛寂白著一張臉,老實跟隨小僧彌們一同進了林子。
“施主定要好好跟在我們身後,莫要跟丟了。還有這些幡跟鈴,要在綁在每棵樹上。”
小僧彌教衛寂怎麼綁幡結。
衛寂十分聰明,一學就會,他背著斜跨的布包,裡麵都是幡跟銅鈴,重量並不輕,壓得衛寂肩頭都有些疼。
小僧彌們倒不覺有什麼,利索地在樹上綁幡。
期間無一人說話,大家靜悄悄乾著手中的活。
天漸漸暗了下來,衛寂手腳凍得發青,綁幡時哆哆嗦嗦半天才綁好一個。
等他好不容易綁好幡經,雙腿早已經站僵,走路時膝蓋不住打軟,不小心踢到一塊石頭上,腳扭了一下。
衛寂吃痛地彎下腰,疼得冷汗直流,緩了好一會兒那股疼勁才下去。
他扶著一棵樹慢慢站起來,舉目四望,竟沒有一個人影。
山裡似乎黑得很快,方才還有天光,此時此刻卻黑得可怕,重重樹影好似鬼怪,被山風一吹更嚇人了。
衛寂心中一慌,忍著疼快走了兩步,他大喊,“有人麼?”
不知那些小僧彌去了哪裡,衛寂喊了兩聲,靜下來聽回音,但除了沙沙的風聲什麼都沒有。
衛寂後背被汗浸了,但整個人卻冷得發抖,他又連著喊了兩聲,驚起了一片飛鳥。
衛寂嚇得後退一步,轉身一瘸一拐地朝回走。
他對這裡的地形不熟,隻能看來時踩著枯草的痕跡。
走著走著,衛寂徹底迷了路,天也越來越黑,他一時沒看清路,竟滾下了一個山坡。
滾落過程中,肩頭撞到一塊石上,臉也擦著小石子,一路跌到坡底的草叢裡。
衛寂眼前陣陣發黑,手腳皆沒了知覺,喉口泛上一股股惡心的感覺。
眼皮一翻,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身子像著了一團火,那火炙烤著他的五臟六腑,熱汗一波波地出,鼻腔仿佛打翻了調味的東西,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
衛寂軟綿綿地趴在地上,隱約間好像聽見薑簷在叫他,不知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好難受。
我這是要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