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寂當選探花那日, 薑簷毫不詫異,好似衛寂金榜題名本就應當應付。
所以今日在殿上薑簷反駁衛宗建時, 態度才會那樣強勢, 他一直相信著衛寂學有所成,不會榜上無名。
連衛寂自己都不敢這樣言之鑿鑿,薑簷卻無條件信任著他, 維護著他。
衛寂說不好此刻的心情,隻覺得心口又酸又脹, 眼底浮現出一點水光。
他垂下眼睫, 聲音極輕,“謝謝殿下。”
薑簷還以為衛寂在謝東宮種梨花的事,眸色閃閃道:“這有什麼好謝的?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喜歡什麼都可以在東宮種,反正地方夠大。”
說到最後一句時,薑簷像是不好意思,聲音含糊不清。
衛寂沒聽清,隻是隱約聽到一句‘夠大’。
什麼夠大?衛寂心裡有些不解,抬起頭去看薑簷。
薑簷卻不肯看衛寂, 轉移話題似的飛快道:“不遠處便是桃林,趁著太陽沒下山我們趕緊去。”
衛寂點點頭, 應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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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與梨樹園離得很近, 繞過一條羊腸小路,儘頭便是上百棵桃樹。
斜陽即將沉落西山,暮色四合, 天邊隻餘著最後一道天光。霞光落在桃枝上, 好似在攏了一層薄紗。
枝頭上粉嫩的花,借著晚風飄落到衛寂的肩頭,落下幾瓣幽香。
薑簷拿了燈籠, 等最後一縷天光殆儘,他取出蠟燭點上後,便將燈籠掛到一棵桃樹上。
在樹下鋪了軟墊,薑簷席地而坐,仰頭看向衛寂拍了拍身旁,“坐。”
衛寂避開他的目光,慢吞吞坐了下來。
見薑簷還帶了吃食,衛寂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漆黑的周圍,不免有些擔心,“殿下,我們不回去麼?”
薑簷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後撕下一塊酥餅遞給衛寂,“才剛來,著急回去做什麼?”
衛寂:“太晚了,怕是不安全。這裡不比京城裡麵,萬一遇到劫道的怎麼辦?”
薑簷:“那怕什麼?我拿著劍呢,來一個打一個。”
他這麼一說,衛寂不僅不安心,反而更擔心了。
聽著周遭沙沙的細微動靜,衛寂的心提到嗓子裡,抱著手中的餅緊張地四下張望,“這裡真有劫道的?”
劫道是土匪的黑話,衛寂是從話本裡知道的。
薑簷笑了,“騙你的,天子腳下怎麼可能到處都是劫道的?而且這個時節,每日都有來此踏青的百姓,其中不乏官宦子弟,便是真的有,那些人也不會如此張狂。”
衛寂一想是這個道理,便安心地吃手裡的餅。
薑簷又遞過來一隻熏烤過的雞腿,讓衛寂就著餅一塊吃。
一盞孤燈照亮樹下兩道人影,在他們身上勾勒出薄黃的暖光,婀娜纖細的枝尾搖動,落下幽香的桃瓣。
初春的夜風有些涼意,寒意透過罩在身上的大氅隻往骨頭縫裡鑽。
薑簷打開一壺新釀的桃花酒,“喝點酒暖暖身子,不辣的。”
衛寂很少飲酒,過節時也隻喝一點度數低的果酒,薑簷特意讓人釀的甜口酒,以衛寂的酒量便是飲兩杯也沒事。
衛寂道了一聲謝,從薑簷手中接過酒,仰頭灌了一大口。
那酒一入喉便如烈火似的,一路從衛寂的喉頭燒進胃裡,辣得他滿臉通紅,咳了好幾聲。
薑簷嚇一跳,忙拍著衛寂的背幫他順氣,“怎麼了?”
衛寂眼眸水潤,輕咳著說,“有些辣。”
“不應該啊,我嘗著是甜口的。”薑簷皺了一下眉,拿過衛寂手中的酒囊,低頭在瓶口聞了一下,然後又喝了一口。
醇厚的酒香直往薑簷的鼻頭頂,但他比衛寂的酒量要好上很多,並沒有像衛寂那樣被嗆的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看著還在低咳的衛寂,薑簷麵沉如水,“一定是他們裝錯了酒。”
衛寂怕薑簷回去責罰那些人,忙屏著呼吸壓下喉口跟鼻腔那股燥意,他慢慢坐直身體說,“臣沒事,一時喝得太急嗆到了。”
薑簷出來得急,隻帶了兩壺酒,想著這酒發甜,衛寂應該喝得慣便沒有拿水。
他打開另一壺酒,聞了一下,然後遞給衛寂,“這是桃花釀,你喝這個。”
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還沒完全消去,衛寂不敢多喝,隻是淺淺嘗了一口。
不知東宮的人是怎麼釀的,確實比普通的桃花釀要甘甜一些,桃花味很濃。
薑簷問:“怎麼樣?”
衛寂點了一下頭,“甜的。”
薑簷這才放心讓他喝,自己則喝起衛寂的方才喝過的酒。
因為一會兒還要駕車回去,薑簷隻喝了兩口,讓身子暖和起來便放了下來。
倒是衛寂覺得桃花釀甜滋滋的,不時喝上一口,身上慢慢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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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衛寂的話比平時多了一些,薑簷說什麼他都笑,眼角彎彎。
起初薑簷沒覺不對,直到回去的路上,他跟衛寂各自坐在車轅的一側,如來的時候一樣敘話。
漸漸的衛寂沒了聲音,薑簷的肩頭突然一重,衛寂倒了過來。
薑簷心中一驚,扭過頭才發現衛寂麵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長睫被夜風吹得有些顫,以往淺淡的唇也紅潤了很多,嘴角向上提著,發出一種含混的輕笑聲。
他像是做了什麼美夢,時不時就會笑一聲。
薑簷從來沒見過衛寂這樣,呆呆地看著他,心口跳得奇快。
直到車輪碾過一塊石子,整輛車狠狠顛了一下,衛寂的腦袋順勢從薑簷的肩頭朝胸口滑去。
薑簷手忙腳亂地扶穩他,見衛寂的眉頭微微擰了起來,他不自覺放輕了呼吸,生怕自己一個重呼吸將人吵醒似的。
沒多久,衛寂的眉頭舒展開來,靜靜靠在薑簷身上睡得香甜。
這段路不平穩,薑簷一手牽著韁繩,一手護著衛寂的腦袋不讓他滑下來,額上布滿了細細的熱汗。
見衛寂睡得不怎麼安穩,薑簷終是叫停了馬,他下車將馬繩栓到路邊的槐樹上,然後小心地把衛寂扶進了車廂裡。
衛寂身子不是很健壯,剛飲了酒,這樣吹風怕是會生病。
薑簷放下軟墊,讓衛寂躺在上麵,又拽過被褥給他蓋上。
大概是酒的後勁上來了,這麼折騰了一番,衛寂竟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闔著眼睛,雙頰泛紅,唇上好似塗了口脂,乖巧地窩在棉被裡。
薑簷傾下身子,忍不住湊了過來,臉對臉地近距離看著衛寂,用一種介於黏糊與含混的聲音‘質問’道:“你笑什麼?”
睡著的衛寂自然不會回答他。
於是薑簷靠得更近了,鼻尖在衛寂發梢極輕、極輕地蹭了一下。
這力道像是春風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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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衛寂跟薑簷離去,虞姑姑便在庭院撚著線等他回來。
直到夕陽沉落,月上樹梢不見絲毫蹤跡。
外麵響起更夫的鼓槌聲,已是戌時三刻,人還是沒回來。虞姑姑放下手中的撚線,起身去巷外看了一眼。
明德帝繼位後,一直大力發展商業,街麵的鋪子比以往多了不少,關門的時辰也是一延再延。
這個時辰街上還要搖賣的販夫,鋪子從街頭一直開到街尾,燈籠似織布的線一樣密密麻麻,彙成一條遊龍。
虞姑姑左右環顧,沒見到東宮的馬車,心中不免牽掛。
歎了一口氣轉身正要回宅子,便聽到馬蹄踏著青板石的脆響,一匹高大的馬出現在街頭。
待它走近,虞姑姑終於認出是東宮的車馬,她麵上一喜,快步走過去。
薑簷停穩車,便背著飲醉的衛寂下了馬。
看到伏在薑簷背上一動不動的衛寂,虞姑姑心口亂跳,“這是怎麼了?”
薑簷背著衛寂走過來,對虞姑姑道:“去備些熱水來,他喝了些酒。”
虞姑姑趕忙應了一聲,跟在薑簷身後進了宅子,之後她便去了廚房。
爐上放著一個大鐵壺,虞姑姑倒了一些熱水出來,又加了一些涼水,兌好水溫,拿乾淨的帕子去了衛寂的屋。
她進去時,薑簷已經將衛寂的鞋跟外衣都褪了下來。
虞姑姑將溫水端過來,坐在床旁的薑簷自然而然接過她手中的帕子,放進盆中,浸濕後擰乾多餘的水,然後給衛寂擦臉。
看著薑簷熟稔的動作,虞姑姑心中不可謂不驚。
先前衛寂來太傅府‘養病’那幾日,薑簷每日都來,來了便跟個黑門神似的坐在屏風後。
她很少見薑簷開口,每次端藥進入時,房內都是一片安靜。
屋內的兩人隔著一道屏風,也似乎也隔著一道心,氣氛很是古怪。
可即便無話可談,薑簷也會每日都來,也是從那時起,她懷疑薑簷對衛寂有其他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