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很清楚長安有許多人討好衛家無門。東方朔愛吃酒,主父偃告訴他去酒肆的時候跟友人抱怨,衛長君叫他賣酒,一小壇沒幾斤卻要一兩黃金,他親家兄怎麼不去搶。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心。有人叫酒肆店家找東方朔,可以在酒肆裡賣,不收租金。名曰來買酒的人多了,也能帶動店裡的生意。
東方朔未做過買賣,不踏實。主父偃叫他先試試。其實酒肆店家也認為衛長君在荒無人煙的朔方一年憋瘋了。
隨著葡萄酒送來,店家恨不得自打臉——大公子不愧是大公子,從不叫人失望。
最後幾日,一壇酒漲到十金。也不是店家和東方朔趁機哄抬酒價。他們想賣一兩黃金,有人扔一塊金子足足一斤,他們還能不賣嗎。又不是傻子,跟錢過不去。
這就導致酒賣一半,東方朔就有錢幫衛長君買米和布料了。
後來賣的錢一個銅板沒花,東方朔放箱子裡,塞麻布裡頭請押貨的人一塊給衛長君送去。
二十輛車長長一排,好奇心重的人就問車上裝的什麼,往哪兒去。送貨的人認為普天之下沒人敢動衛長君的貨物,也不怕人知道,直言給皇後長兄送去。
皇後大兄衛長君。
衛長君有葡萄酒啊。
要是到朔方把衛長君的酒全拉過來,一壇賺五百錢,那也是一筆巨款。有心人不巧聽見就叫押運的人等等,名曰他也想去北方看看。
人越多越安全,遇到猛虎也不怕。送貨的人自是不介意等兩個時辰。
城中其實有不少商人想去北方走貨,可三五家作伴也怕路上遇強盜。雖然可以報官,然而官府衙役有限,不可能什麼都不管隻為他們捉拿歹徒。
要是皇後兄長的貨物丟了,那就不是衙役能管的了。陛下絕對會出動軍隊追查到底。很想走貨的商人想到這點,也匆匆收拾一些行囊和貨物去追車隊。
卓文君帶著侍女出來閒逛順便看看彆家店的生意,侍女見很多人駕車跟瘋了似的往城外跑,又聽到街坊四鄰議論紛紛,忍不住問:“夫人,要不要挑一些飾品跟他們去北方看看?”
“前幾日碰到大公子的二妹,聽陳家夫人說,大公子得在那邊呆上幾年。明年興許還得買糧食布料等物,那時再跟著車隊去也不遲。”“金閣”飾品過於精致,適合賞花喝茶的閨閣女眷,不適合擅騎射的邊關兒女,“回頭叫人問問邊城百姓喜歡什麼樣的,叫匠人做一些,屆時也好出手。”
侍女不禁說:“夫人想得周到。”
卓文君笑了笑,看到迎麵走來衣著素雅的女子,趕忙斂起笑容,蓋因她夫君去年跟著李廣出去沒能回來。
卓文君有心避開,可沒等她轉身對方就看過來了。卓文君硬著頭皮過去寒暄。那夫人擠出一絲笑想說什麼,迎麵來一輛馬車。卓文君扭頭看去,拉著夫人後退。
二十來歲的女子好奇地問:“今兒怎麼了?一輛車接著一輛車,好像得有七八輛了。趕著去投胎?”
卓文君心說,說話真不中聽。
“不是。衛大公子來信請他三弟衛步買米和布以及鹽等物,再請人幫他送去朔方。”卓文君掃一眼街道上的商鋪,“往那邊走貨的不多,以至於邊城百姓有錢沒地兒花。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知道衛家車隊今日前往朔方,尋思著跟著衛家的車能在驛站歇息,不用擔心夜裡有凶獸歹徒,這不,都忍不住帶點貨物跟過去賺點家用。”
年輕的夫人點頭:“原來如此。”停頓一次,朝東看去,“難怪一路走來聽人說城外幾十輛車。我還以為陛下又想出兵。”說到此,她臉色變得很難看。
深秋時節前街凶肆排長隊,卓文君也有所耳聞。除夕前後,很多夫人女君來“金閣”買飾品,同卓文君閒聊的時候提過衛青,“衛將軍身體抱恙,陛下就是想打今年也不敢輕易出兵。”卓文君沒敢提去年一戰損失慘重。年輕的夫人想起來了,“真不知道陛下怎麼當的皇帝,竟然叫李廣為將。”
卓文君想翻白眼,去年夏天可是有不少女人跟她抱怨陛下“任人唯親”。指不定這夫人就是其中一個。再說了,朝廷又沒有強製征兵。雖說年過二十的男子得服一年兵役。陛下也未叫這樣的兵上戰場。
“夫人放心,去年陛下派往朔方的兩千騎兵都回來了。”卓文君安慰她,“匈奴不故意招惹我們,近幾年都不可能出兵。否則沒必要把人調回長安。”給侍女使個眼色,“你說是不是?”
侍女連連點頭:“是的。”左右看了看,瞅見一個熟人,“夫人,不信問那位老夫人。”
老夫人注意到有人打量她,轉過身來,正好對上卓文君等三人視線,“我嗎?”
卓文君點頭,“老夫人,十天前您去金閣換首飾的時候,我同您說過話,還記得嗎?”
年過半百的夫人走過來,“怎麼不記得?蜀郡來的才女卓文君。找我有什麼事?”
“聽說您兒子從朔方回來了?”
老夫人點頭:“要不我哪有匈奴的抹額同你換手鐲啊。”
卓文君懷疑她的耳朵出現了幻覺。
十來歲的小丫頭歪著腦袋盯著老夫人問,“您說那是匈奴的物品?不不不,不是邊城百姓的?”
年輕的夫人聽到“匈奴”二字就忍不住激動,猛然轉向老夫人,“什麼意思?”
老夫人奇怪了,“頂在額頭上的寶石比鴿子蛋還大,跟沒用過好物似的,怎麼可能是漢人的物品。那是我兒子從匈奴身上扒下來的。”
年輕夫人伸手抓住她的雙臂,“你兒子還活著?”
老夫人麵露不快,會不會說人話。
二人都是卓文君的老主顧,雖然卓文君還糊塗著,也知道不能叫二人當街打起來。她握住年輕女子的手,“彆急,彆急,聽老夫人慢慢說。老夫人,她家夫君去年跟著李廣將軍出塞沒能回來,所以一聽說匈奴就受不了。老夫人,您兒子不是跟大公子在朔方嗎?跟匈奴有什麼關係?”可彆是匈奴的探子。否則她也得受牽連。
老夫人很是意外,“你們——”來來回回看了看三人,“不知道?”見她仨一個比一個比迷糊,“去年八月初衛大公子收了十來個人……他們進去一通亂殺,那個抹額就是我兒那時候得的。”
卓文君聽得瞠目結舌。
年輕的夫人沒聽她說完已經淚流滿麵。
小丫頭也忍不住擦擦眼角,很是感慨地說:“沒想到韓太守有這等氣魄。一千多人也敢去。”
老夫人兒子並不知道韓嫣留下了“衛”字旗,“我也沒想到。這要是叫匈奴逮住還能活。”
卓文君奇怪,“朝中好像也沒人知道這事?”
老夫人仔細想想兒子的話,“我兒是朔方駐軍,沒有陛下調令不能離開。韓嫣請示了陛下,但沒等陛下回複就帶人去了。他們算是功過相抵。”說著搖頭笑笑,很滿足,“不知道你們怎麼想,我是希望以後就這麼打。除了粗心大意瞎了眼的,絕對不會有人受傷喪命。”
小侍女奇怪:“好事啊。陛下為何不昭告天下?”
老夫人可以理解,“我們去年死傷兩萬多,我兒他們隻有一千五百人,一人殺五個也不夠本。陛下哪有心思告訴百官。”
劉徹不想說沒彆的原因,精兵折損太多,他心情不好。沒了子侄的世家也彆想過個“大仇得報”的舒心年。
老夫人又說:“我猜還有一件事你們也不知道。”
卓文君洗耳恭聽。
“衛大公子說屍體難燒,命喪草原的同袍屍體應該還在。韓嫣就帶著工具和邊關巡邏的兵去那邊找,還真叫他們找到了。一個不少。”老夫人比劃一下,“原本想一人一穴,可人太多,就挖了三個很大很大的坑。說是把挖出來的土埋上,有城裡兩層樓這麼高。我兒沒去,他同僚說幾千人十天才乾完。”
衛長君在給劉徹的信中也沒提這事。韓嫣想告訴劉徹,衛長君攔住了。兩千騎兵返京,劉徹不可能不問。自己坦白哪有彆人說出來更有說服力,更能讓死者親人心生感激。
韓嫣在京名聲不好。雖然他不在意,也不想被人用一副“這就是那個佞臣”的模樣打量,難得自私一次,沒賣衛長君。
年輕女子受不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夫人說起來興奮,一時忘了她兒子沒事,人家夫君命沒了。老夫人把手帕遞過去,卓文君拿著手帕給年輕的夫人擦眼淚。
街坊見狀過來詢問出什麼事了。
成天迎來送往的卓文君都不知道這些事,想必其他人也不知道。思及此,老夫人又想著去年城裡很多人家沒了兒子,於是把方才那些話再說一遍。
無論開門做生意的還是來買物品的,聽到韓嫣點火放馬夜襲匈奴都難以置信嘖嘖稱奇。
城中白事少了,韓說由從前一月一休改半月一休。韓說隱隱聽到“匈奴”二字,一手拽著曹襄一手拉著衛廣擠進脂粉堆裡。
韓說看著老夫人連說帶比劃,歪頭小聲問衛步:“我大兄還有這等本事?”深深地表示懷疑。
衛廣:“我大兄說韓兄學問武功比他強。”
“擅辭賦弓馬不等於會用兵。”從去年接到那份信起韓說就一直懷疑大兄身邊有謀士。如今他敢發誓那個謀士不是旁人,“大公子的主意吧?我大兄是了解匈奴兵器,知匈奴習性,但這雷厲風行的做派不是他。換成他,能磨嘰到匈奴回老巢。”
衛廣想笑:“你這麼看不起他,韓兄知道嗎?”
“就是大兄回來我也得當麵問問他。”韓說搖頭,“要不要打個賭?”
這句曹襄聽見了,“賭什麼?”
近來韓說常找他玩兒,同他比以往親近了,“你就對這些好奇。”無奈地看他一下,“也不怕公主知道。”
曹襄搖頭,“不怕。母親巴不得我成天吃喝玩樂。”
去年一下子沒了那麼多人,給陽信長公主個膽子也不敢叫兒子上戰場。巴不得他一事無成,平安到老。
韓說被他噎住,問衛廣:“賭嗎?”
衛廣想想,“容我問問陛下。”
韓說氣笑了,“怎麼不說問問你大兄?”
衛廣連連搖頭,“陛下還有可能。要是大兄,隻會來信把我罵個狗血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