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君希望隨他來朔方討生活的漢家女嫁給匈奴男人並非臨時起意。聽說衛青幾次俘虜的匈奴女子都被安排嫁給漢家男兒, 他就想到這點。
五百女子隻有一百多人跟漢家匠人在此安家,可其他人又不想返回故土,不早日成家,日後生活好了有了錢, 一定會滋生出不少事來。
那五百匈奴男子在此地無望, 縱然不去找族人, 也不可能安心種地。倘或有了子女,有了歸屬感,那就不同了。
衛長君令人用去年收上來的玉米秸稈和樹枝弄幾個臨時牲口圈。
翌日, 送走回邊關複命的蘇建一行, 衛長君召集除了駐軍以外所有人, 過了伏天分朝廷送來的牲口。如今先在一處養著, 屆時各家各戶牲口圈蓋好就牽回去自己養。牲口圈可以蓋在自家院裡,也可以建在城外。秋收後分田地和糧食。
此舉一出,眾人歡欣鼓舞,一時之間朔方小城熱鬨的過除夕似的。
衛長君抬抬手叫眾人先安靜一下:“朝廷送來的這幾萬頭牲口不能喂苜蓿草。苜蓿草得留著過冬。”
有人急了:“那喂什麼?”
衛長君朝西邊睨了一眼, “山上那麼多野草和雜亂的樹枝,你說呢?”
眾人瞬間明了。
無需衛長君提醒,手裡沒活的人都拿著鐮刀上山割草割樹枝。
衛長君叫趙破奴去提醒眾人,割草的時候不可以連根拔,勾樹葉的時候不可以傷到樹。除非他們希望明年趕著牲口去幾十裡外的草原上放牧。
大漢自上而下都敬畏神靈,這些人擔心過於糟蹋這座山從而惹怒山神降下懲罰, 比如山塌了。以至於聽到趙破奴的警告,一個個都調侃他,他個半大小子都知道的事,他們還能不知道嗎。
趙破奴很不高興,回去就找衛長君抱怨, “就不該提醒他們。”
衛長君笑著安撫他:“你希望他們把樹都砍了,沒了遮擋物,黃沙進來,一夕之間把這座城埋了?”
趙破奴下意識搖頭,雖然在此不久也有了感情。
衛長君輕輕拍拍他的背,“找去病和阿奴玩兒去吧。我和韓兄商量點事。”
趙破奴順手把支棱著耳朵等著聽的公孫敬聲拽走。
韓嫣疑惑不解:“不是安排好了嗎?”
衛長君:“我不知道你還得在此待幾年,但我希望每年開春你都能叫人入關買一些耐旱的樹種到城外。”朝東邊看一眼,“朔方城人口會越來越多,不早點種樹,十年二十年後,西邊那座山一定會被砍成土丘。”
“你想的太遠了。”韓嫣想笑。
衛長君挑眉:“遠嗎?你搬去秦嶺多少年了?”
韓嫣下意識回想一下,頓時感到心慌,竟然十年了。
“你不想十幾年後重遊此地,目之所及處不見一絲綠吧?”衛長君不待他開口,“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日後如何,也不是我能管的,但我希望我們建的朔方城能屹立百年,甚至千年。千年後的文豪到此還能揮筆記下這座邊關小城的一草一木。”
韓嫣想象一下,千年後的文豪到此問起百姓,朔方城來曆。縱然百姓隻記得大漢天子,感激衛長君,也不能越過他這個太守。
想到這,韓嫣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他慌忙低下頭去使勁眨了眨眼睛,把奪眶而出的濕潤逼回去。“你說的是。”他抬起頭來,萬千感慨,“韓嫣因一座城被記住,總好過因‘佞臣’被記下。”
“改日見著主父偃不必提這些,隻說種樹可以防龍卷風。”
韓嫣:“為何?”
“主父偃活在當下,才不管千百年後如何。”
韓嫣疑惑不解:“你跟他說豈不更好?”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多跟他說一句話都得被世人解讀成我看中他。他樹敵太多,與之交好對我沒益處。”衛長君想到主父偃也有個雲英未嫁的女兒,“我真看中他,早去他家替步弟求親了。”
韓嫣奇怪:“主父偃不知道嗎?”
“他認為沒人敢動衛家。”衛長君輕笑一聲,“可惜他忘了帝王生性多疑,不止陛下。”
韓嫣:“主父偃如此篤定是因為陛下隻有小皇子一個兒子?”
“陛下當下隻有據兒一個,不等於以後也隻有一個。”衛長君提醒他,“還記得前些日子運鹽兵將在此歇息時說的話嗎?”
皇後失寵,王夫人得勢。
衛長君乍一聽到此事隻有些許意外,絲毫不擔心皇後母子。後幾日韓嫣一直有留意他,他都不曾給京師去封信,哪怕隻是安慰安慰衛子夫。
聽他再次提起,韓嫣趁機問:“你說王氏也有可能誕下皇子?”
“陛下身體無恙,再來一子有何奇怪?”衛長君提醒他,“陛下正值壯年,可以有王夫人,以後也可能有趙夫人。以前陛下大半時間留宿椒房殿,宮裡不是也有尹夫人邢夫人?她們福薄,沒能為陛下誕下一男半女,朝中無人在意,宮中無人議論,民間不知,才傳出‘衛子夫霸天下’那種流言。”
韓嫣當真好奇:“我知道陛下疼皇長子,你無需擔心小外甥。也不擔心你妹?”
“我妹以前所求不過是生活無憂。她初心未變,何須擔憂?”衛長君搖頭笑笑,“再說了,宮裡有太後,王夫人輕佻善妒,自有太後收拾她。太後不喜栗姬那樣的,豈能容小輩張狂?”
韓嫣不由得想起他自己,太後想弄死他,正是因為他以前太狂。
“不說這事。還有沒有彆的事?”
衛長君頷首:“改日假裝失言透漏出分耕地按人口,分苜蓿葡萄地菜地按戶。”
韓嫣點頭:“你之前說過,我知道。”
“不不,你不知道。你說想在此安家的一些人若聽到這些,是趕緊找個合適的對象成家,還是等我走了再慢慢找?”
韓嫣恍然大悟,趕忙問:“牲口也按戶分?”
“看看有多少。羊多就按人口。騾子牛少就按戶。反正你透露出去準有收獲。”
韓嫣忍不住琢磨透露給誰。
關東貧民或匠人太刻意。衛長君同他們走得近,韓嫣很少同他們閒聊。韓嫣不懂農事,不知道跟他們聊什麼。他們也懶搭理他這個出身世家的佞臣。
雖然這幾年韓嫣在此很安分,但他以前名聲狼藉,朔方平民不敢信他。
以往擔心匈奴偷襲,韓嫣早晚帶人巡邏的時候會策馬跑遠一點。如今沒了這層顧慮,韓嫣跟巡邏兵像郊遊似的邊走邊聊。
巡邏兵好奇衛長君何時回去。韓嫣告訴他們長安下雪前。緊接著韓嫣又說葡萄園西瓜地留給他和此時駐軍。隨後韓嫣說出衛長君叫他透露的那些事。
天氣炎熱,巡邏兵休息的時候也不會在屋裡呆著,多是去河邊乘涼。河邊有不少平民,巡邏兵跟平民閒聊,很自然就聊到分地分牲口。
伏天還沒到來,朔方城的小孩都知道耕地的牲口按戶分。
七月初,一年當中最熱的時候,朔方百姓像是不嫌熱,頻頻去衛家拜訪。衛長君被堵在屋裡出不來,滿頭大汗差點中暑。
衛長君要去河邊。這些人直言那種事哪能當眾說。衛長君忍不住翻白眼:“哪種事?不就是有了相好的嗎?”
此言一出,來找他做主的人慌忙提醒他小點聲,彆叫外人聽見。
衛長君無奈地拿著汗巾擦擦額頭,找出筆墨紙硯,“快說,我給你們記下。”
沒成過親的姑娘好奇:“不用看看八字嗎?”
衛長君睨著她問:“人都到關外了,八字還能差到哪兒去?”
姑娘啞口無言。
衛長君又問:“要不要算算你未來夫君的八字?”
姑娘嘟囔:“他都被大將軍抓到成了俘虜了,還要怎麼算?”
“既如此,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隻要你倆活著,再差也比他當俘虜,你在老家好。”衛長君掃一眼其他人,“我說得對不對?”
以前成過親的女子點頭:“我們過兩年好日子竟然忘了以前過得什麼日子。”
“那我寫下了。分地分牲口的時候該按人頭按人頭,該按戶按戶。秋後成親?”
幾人全無意見。但有一點擔憂,有了孩子怎麼辦。
衛長君:“分剩的地都歸太守府。無論男女生下來就有地。去世的人的地歸太守府。還有意見嗎?”
幾人紛紛表示大公子最公證。
衛長君起身:“可以出去了吧?”
幾人點頭讓出路來。然而衛長君到大門外,又有五六人朝這邊來。跟著衛長君出去的幾個女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忍不住笑了,“大公子,依我們看你這幾日就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吧。”
衛長君不等她們走近,揮揮手:“有事傍晚或明日一早再說。我去找太守商量點事。”
“大事。”
幾人跑過來異口同聲。
衛長君:“天塌了?”
幾人下意識搖頭。
“沒塌就不是大事。”衛長君不等幾人回他,大步朝河邊走去。
韓嫣眼角餘光看到他,不禁問:“在家做什麼呢?”
衛長君接過坐墊:“還能做什麼。找我登記婚事,改日好按戶分騾子牛,分苜蓿地葡萄和菜地。”
“這事不該找我這個太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