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有那麼一瞬間不快。
朝中那些能吏不是靠門蔭入仕, 就是通過自薦被劉徹發現,出自太學的一個沒有。思及此,劉徹又哭笑不得——阿奴淨說實話。
“什麼原因導致的?”劉徹腦海裡這麼一閃, 他跟著就問出口。
衛長君:“寒門子弟難出頭。太學博士無一不來自世家, 或世代都是讀書人, 打心底看不上出自鄉野的學子。何況無人舉薦他們也進不去。從軍苦,農夫最不怕苦,幾乎沒人同他們爭入伍名額,軍中自是天南地北的人皆有。話說回來, 沒點天賦或膽識,不是窮的自賣為奴的,誰敢入伍。單單膽識一點就能拒絕許多人。”
阿奴笑嘻嘻說:“郎君此言差矣。沒天賦和膽識有運氣啊。不少功勳子弟——”
劉徹打斷他:“阿奴!”
“不說,不說。經過李廣那戰,確實沒有幾個功勳子弟敢入伍碰運氣。”阿奴想起一件事, “陛下, 我怎麼隱約記得太學也有寒門子弟,還是跟世家子弟分開教學的?”
劉徹點頭:“你沒記錯。”
霍去病胳膊搭在阿奴肩上:“你家郎君說太學博士看不上那些人。他們會用心教嗎?能到城裡的也不是真正寒門子弟, 多是商戶豪強子侄。像八陽裡那些人就在軍中。”
何止八陽裡, 軍中也有不少梁家裡的人。不過不歸霍去病管。霍去病手下那些人不是他夥伴就是朝廷打小培養的, 個個以一敵三。
劉徹看向衛長君。
衛長君搖頭:“即使世上沒有皇帝,天下大同, 人人平等, 不出三十年一樣會像如今, 有學識的瞧不上不識字,名將之後不屑與農夫子侄為伍。”頓了頓,“我其實有個主意。”
“那你還等什麼?”劉徹沒好氣道。
衛長君白了他一眼:“陛下可以每一年舉行一次小考,也就是郡縣考試, 考的內容不拘騎射劍術文章,三年一大考。郡縣頭幾名來到京師,您親自選拔。不過他們來回花費得朝廷出。”
阿奴眼中一亮:“這個好。鄉野小民也能出頭。”
“朕幾次頒布——”對上衛長君彆有深意的笑容,劉徹住口叫他說。
衛長君:“東方朔、主父偃窮嗎?跟城中百姓比他們窮,跟八陽裡、梁家裡的人比,他倆真不窮。真正的窮人一年到頭很難吃飽,更彆說拿錢買書。”
劉徹:“倘若不識字,如何通過選拔來到長安?”
“力拔山兮氣蓋世。”
劉徹噎住,提誰不好提項羽。
衛長君認真說:“李廣懂什麼?不會帶兵不會打仗,在仲卿之前百官都沒有他名氣大,靠的不就是騎射功夫?”
阿奴點頭:“陛下可以加個角抵比賽。”
霍去病:“甚至可以加個蹴鞠。高接低擋,身手靈敏,陛下還擔心他對上匈奴時不會躲閃出擊嗎?”
衛長君倒是沒想到這兩點,給他倆個讚賞的眼神:“蹴鞠用樹皮甚至野草就能縫製,在地頭上就可以練習。”
劉徹仔細想想,他仨說的很有道理:“這事不小啊。”
衛長君搖頭:“您舍得出錢,這事不大。”
劉徹揉了揉額角,猶豫起來。
霍去病和阿奴相視一眼,還用考慮嗎。
衛長君拍拍二人的背,朝外瞥一眼。霍去病勾住阿奴的脖子:“看看趙破奴是不是在茅房裡睡著了。”不待他開口,卡著他的腦袋往外拽。
阿奴踉蹌幾步,抓過他的手臂彆到身後。霍去病猝不及防,痛的倒抽一口氣。劉徹聽到聲音看過去,忍俊不禁。
衛長君示意他進屋。
劉徹進去,衛長君翻出爐子不急不慢地點火燒水。劉徹見他這麼有耐心,“方才說的那些你是不是很早就想到了?”
“您默許鄉村辦學的時候我就想過。不過您一心想著對匈奴用兵,就是說了你也不想把錢財和精力用在這上麵。再說了,匈奴確實已成大患。賢良方正的人才重要,江山社稷更重要。”
劉徹:“那時朝中也不缺人。”
衛長君讚同:“如今也不缺。朝中有公孫弘、桑弘羊、張湯等人。軍中有仲卿、去病,李息、韓說等人也能幫他們分擔一二。”
聽到韓說,劉徹想到韓嫣:“近日給韓嫣去過信嗎?”
衛長君:“前些日子紅薯、棉花、土豆種下去,給他去了一封信。陛下何時叫他回來?”
“過幾年。”劉徹沒想好如何安置韓嫣,叫衛長君給他出出主意。
衛長君不讚同韓嫣入朝,他那個腦子能被公孫弘算計的連渣都不剩。要想無人敢算計他,隻能劉徹明著偏向他。可是這樣又會流言蜚語滿天飛。
衛長君:“軍校分文武就不能叫仲卿盯著了。他沒那麼多精力。”
劉徹懂了,交給韓嫣。
韓嫣自幼讀書習字,騎射功夫不差,是侯門子弟,又在朔方多年,家世政績無一不缺,能鎮住來自天南地北的少年郎。
朔方的情況劉徹聽通糧和張騫提過一二,韓嫣和衛長君吃住跟關東貧民沒什麼兩樣。韓嫣也不會像城中世家子弟一樣目下無塵。
衛長君:“陛下,有些事需要製衡,像選拔人才這種就不必了。新的功勳代替老的,才能江山代有才人出。”
這個道理劉徹懂,“軍中出來的人才多了,他們肯定會惦記。”
“那就考核。”
考核就無法徇私了?劉徹好笑:“大公子也有天真的時候啊。”
衛長君又想送他一記白眼,“您不會突然抽查?”
劉徹頓時如夢初醒。
衛長君把爐火撥旺一點:“這些事得從長計議。”
“朕養他們這麼多年也該出點力了。”
衛長君也懶得問“他們”是誰,反正不可能是他幾個弟弟。衛步衛廣沒那個能力,衛青沒空。霍去病和阿奴有空,但這種間接擠壓世家的事劉徹不可能把兩個小的推到人前。
朝議商討此事的時候,衛青和霍去病以及阿奴都沒出現,被劉徹打發地遠遠的練兵去了。三公九卿各有各的事,劉徹就把此事交給東方朔、司馬相如、董仲舒等人。
棉花開出白花,衛長君帶著外甥和侄子搬去秦嶺。同行的還有竇家人。霍光被劉徹要走了。霍去病的冠軍侯府還沒修好,休沐日他就隨霍去病或公孫敬聲回衛家。
有次剛到家,衛少兒和陳掌去了。霍光下意識躲去屋裡,怕她嫌礙眼。衛少兒比他母親要年長幾歲,而衛少兒認識的小子們一個比一個調皮,像霍光這樣靦腆的她頭一回見,又見霍光這樣怕她,頓時覺著少年不容易,怪可憐的。
衛少兒到他房門外打趣:“我是老虎嗎?”
霍光臉色通紅。
衛少兒給嚷嚷著身上癢癢、需要沐浴洗頭的公孫敬聲使個眼色。少年進去把他抓出來:“怕什麼?你是郎中,陛下的人。”
霍光下意識看衛少兒。
衛少兒撇嘴笑笑:“真不像霍仲孺的兒子。”
霍光的臉色更紅了。
公孫敬聲知道姨母沒彆的意思:“你不會說,大兄也不像。”
霍光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所以這是誇他?
衛少兒搖了搖頭,迤迤然朝堂屋走去。
公孫敬聲扒著他的肩膀小聲說:“彆擔心,大舅跟姨母說好了。”
霍光沒聽懂。
公孫敬聲:“姨母來給祖母拜年那天你在吧?她有問你是誰,嫌棄你了嗎?聽阿奴說,我偷聽的,不許告訴阿奴,否則以後想聽到些什麼就難了。”
霍光乖乖點頭。
“叫你留下那天大舅就告訴姨母了。”公孫敬聲朝堂屋方向看一下,“不然就姨母那張嘴,大舅警告過她不許亂說,她也會忍不住瞎嘀咕。”
霍光不知道衛長君找過衛少兒,張了張口:“……我都不知道。”
“大舅做事懶得同人說,除非你發現了問他。”
霍光:“大公子會實話實說嗎?”
“他懶得說謊。不想叫我們知道的會直接不許我們問。”公孫敬聲放開他,“放心了?”
霍光放心了。
趁著公孫敬聲不注意,給平陽霍家去了一封信,告訴父母他在長安極好,衛家跟傳言一樣待人寬厚。衛長君乃真君子也。
得虧這封信公孫敬聲不知道,不然他又得嚷嚷,大舅明明是個真小人!
劉徹考慮到竇嬰在秦嶺,還有精力給劉據講文章,衛長君也能教他識字算術,劉據去他大舅家的時候,劉徹就沒叫太傅石慶跟著。
石慶對劉據影響極小,劉據反而越來越不像他曾祖父文帝。
日頭升高,屋裡悶熱,衛長君把案幾椅子茶具等等移到門外樹下。他和竇嬰夫婦乘涼,順道看著兩個小的玩兒。
竇嬰看著劉據拿著竹竿嚇唬溝裡的鵝和鴨子:“小太子越發像先帝了。”
“誰?”衛長君以為他聽背了。
竇嬰:“先帝。陛下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也貪玩,但沒膽子欺負宮裡的貓貓狗狗。”
竇老夫人點頭:“先帝是個膽大的。長君聽說過嗎?先帝還是太子的時候跟吳王太子下棋,一言不合把人砸死了?”
衛長君:“不是失手嗎?”
竇嬰不禁笑了:“堂堂太子哪有那麼容易失手。”
“人失去理智往往隻是一瞬間。”身為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所顧忌,被怒火衝昏了頭,乾出這事很正常。
竇嬰:“其實也是他自找的。先帝最怒的不是吳王太子下棋耍賴,而是吳王勢大,吳王太子沒把當朝太子放在眼裡。”
衛長君:“先帝登基後七國之亂是不是吳國起的頭?”
竇嬰對這一段很熟:“得虧平定了。否則又不知道得亂多少年。”
“文皇帝休養生息,朝廷得民心,七國起兵理由不正,隻是‘清君側’,朝廷一時無法清除他們也亂不起來。”
竇嬰夫人不禁說:“長君什麼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