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嬰失笑, 普天之下也隻有衛長君敢“不理他”。
“陛下還沒死心啊?”竇嬰問。
衛長君:“前有李少君,後有李少翁,近幾年還有個寧乘, 他消停過嗎?”說到此無法理解, “像您這個歲數他怕死修仙我能理解。可他——”劉徹今年才三十五歲,還是虛歲。即使他擔心隻能活到他父親景帝那個歲數, 還有十三年啊。
竇嬰夫人也知道衛長君非凡人,她一直想問,但一直沒找到合適機會:“長君, 當真沒見過鬼神?”
衛長君搖頭。
竇嬰:“我見過。”
二人齊刷刷轉向他。
竇嬰點頭:“說起來有五十年了。那時候長安城還不是如今這樣, 到處二三層高的樓。那時除了皇宮,多是三合小院。王侯將相家也隻是院子大一點。”
衛長君:“連年征戰,國困民窮,除了皇室中人無人養得起三妻四妾奴仆, 房屋自是無需太大。”
早年確實是這樣。竇嬰繼續說:“家中缺錢少糧,也沒人成天關門閉戶。我正琢磨到家是先沐浴還是先用早飯, 然而才到鄰居家門口就看到家母滿臉焦急地往鄰居家跑。說是鄰家長女被鬼附身了。
“她不是九歲就是十歲,也沒聽說過擅口技,說出的話卻像三四十歲的婦人。所提之事也同那她本人無關。要是趁機要首飾衣裳玩具,肯定是裝的。”
“後來呢?”這麼玄乎的事竇嬰夫人還是頭一次聽說。
竇嬰:“借用她身體的人我認識, 在她家後麵。死了三四年了。那小女子的祖母拿一根很粗的針說, 你再不走我就紮了。老人家紮一下, 沒多久,那妹妹就醒過來了。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 隻知道剛一進院就頭暈,還問我們她是中暑了還是著涼了。”說到此,他不禁搖頭笑笑:“陽春三月, 不冷不熱,上哪兒中暑受凍去。”
竇嬰夫人好奇:“長君,這是怎麼回事?”
衛長君前世小時候聽人說過,還聽人說七八歲的孩子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喊你,千萬彆回頭,回頭靈魂就會被人抓走,替人抵命。
衛長君不信,前世今生都不曾經曆過。可他當真無法解釋,又不能什麼也不說。
“心有牽掛的人不舍得離去罷了。”
竇嬰:“為何看不見?是不是因為不是夜晚?”
“夜晚也看不見。她是一團空氣。說是附體,其實隻是借用人的嘴巴。”
竇嬰仔細回想:“是這樣。身體一動不動,隻有嘴把張張合合。”
“她也就這點能耐。說不定那一針下去已經魂飛魄散了。”衛長君又說:“像我從未見過。我雖身弱但命硬。那些醃臢東西不敢靠近我。您想必也是。”
其夫人看著他。竇嬰認真想想:“沒遇到過。就是那次也是聽說,沒能擠進院親眼看看。”停頓一下,感慨道:“原來鬼這麼弱。”
“也不可輕易招惹。”衛長君想起一句話,“請神容易送神難,何況沒有以後的孤魂野鬼。誰知道他會不會不舍得離去。身體一直沒有知覺,好好的人也能折騰出一身病來。”
竇嬰夫人不禁問:“既然送神難,陛下還成天想著見一見神仙?”
“他乃天子啊。認為神仙也不敢傷害他。”
竇嬰:“事實上呢?”
“不知道。”衛長君笑著搖頭,“我壽終正寢後有機會問問吧。”
竇嬰樂了:“等你壽終正寢都不如等我以後替你問問。”
“記得托夢告訴我。”
此言一出,他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兩個小的很是好奇地打量幾人,何事這麼好笑啊。
衛長君:“困不困?”
劉據不困。衛伉今年虛歲才五歲,還得多睡。衛長君不提衛伉想不起來,他一說衛伉忍不住打哈欠。
衛長君衝他招手,衛伉到大伯懷裡。劉據眼巴巴看著大舅。衛長君好笑:“也叫我抱你睡?”
劉據下意識搖搖頭。
衛長君同他解釋:“弟弟比你小兩歲,困了不睡會越長越矮。你去屋裡拿個枕頭,再拿個小褥子,等弟弟睡著大舅跟你玩兒。”
小劉據扭頭往屋裡跑。衛長君喊一聲“曹女”。曹女跟上。片刻,他抱著兩個小枕頭出來。衛長君明知故問:“又困了?”
小太子遲疑片刻,點點小腦袋。
衛伉年幼心無雜念,無人說話,他眼睛一閉就睡著了。衛長君輕輕地把他放草席上,給他蓋上肚子,小太子拿手揉眼睛,黏糊糊地喊“大舅”。
竇嬰夫婦雙雙搖頭失笑,小太子真會裝啊。
衛長君忍著笑抱起他。小太子坐在大舅腿上,枕著他的手臂,雙眼亮亮的,哪有一絲困意。
“大舅抱著舒服嗎?”衛長君故意問。
衛長君眼中沒有調侃,像是很想知道這點。小太子使勁點了點頭。衛長君笑著問:“熱嗎?”
樹下有風,一陣接著一陣,小太子搖了搖頭。
衛長君朝席上睨了一眼:“那個枕頭給大舅拿的?”
小太子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像是怕說是,然後被放到草席上。
“那就這麼躺著吧。”衛長君雙腿輕輕晃悠,小太子越發舒服,一會兒舒服地眯上眼。再次醒來,他和衛伉肩並肩躺在席上。
小孩睡眼惺忪,像是不知道在哪兒。
衛長君拿著碗筷出來,小太子晃晃悠悠爬起來朝他跑去。衛長君趕緊把東西放案幾上:“穿鞋。”
小太子坐回席上穿鞋。衛長君這句話把他侄兒吵醒了。衛伉睜開眼看到大伯,傻傻地笑了。
衛長君哭笑不得,跪坐在席上給大侄子穿鞋。小太子停下打量他,仿佛在埋怨他偏心。衛長君拿過他的手,又拉過衛伉的手,“弟弟多大你多大?弟弟會嗎?”
對比明顯,小太子消停了。
隨後衛長君不偏不倚,左手拉著外甥右手牽著侄子去洗手。先給外甥洗,先給侄子擦手。曹女端菜出去看到這一幕,跟鐘媼嘀咕,“郎君小心過了。”
鐘媼經曆的事多,小聲說:“以後覺著郎君偏心,就是這些小事一點點累積的。”
曹女幼時覺著能吃頓飽飯就頂好了,無法理解。飯菜送到門外,她就回來做她們自己吃的。
天熱的時候誰的胃口都好不了。
衛長君沒有準備大魚大肉,炒雞蛋、拍黃瓜,焯過水的木耳絲、豆腐皮和涼拌的麵,以及切成小塊的甜瓜和青菜湯。
舅甥三人的碗都很大,涼拌麵上鋪著黃瓜和雞蛋,一旁放著一小碗湯。不同的是衛長君滿滿一碗,倆小的隻有半碗。
兩個小不點看看彼此的就盯上舅舅的。衛長君好氣又好笑,人不大心不小:“廚房還有,吃完再盛。”
倆小的放心了。
碗裡的麵和菜吃完,兩口湯咽下去,打個飽嗝。衛長君故意問:“還吃嗎?”
表兄弟二人一起搖搖頭。
如此又過幾日,公孫敬聲回來了。劉徹想去甘泉宮避暑,不止派人接走兒子,還接走衛伉。霍光被他打發回來,衛長君才知道衛青、霍去病、阿奴以及趙破奴都去了。
劉徹沒有提醒過霍光,宮裡的事不許對外說,霍光也知道。霍光覺著衛長君不是外人,他見過劉徹在衛家什麼樣,就是皇帝陛下知道了也不會怪他。到秦嶺第二天霍光告訴他匈奴侵入上穀,殺了幾百人。陛下震怒想出兵,後來不知為何又要明年出兵。
衛長君:“還能為何?去年跟匈奴打了兩次,什麼人經得起這麼折騰。”
“不是沒有多少人受傷嗎?”霍光奇怪。
衛長君搖頭:“傷的是裡頭。人沒了精氣神,離死也不遠了。陛下有沒有說過派誰領兵?”
霍光脫口而出:“大將軍!”
嘟嘟出來提醒衛長君明年沒有衛青,是霍去病、公孫敖,趙破奴等人。第一次霍去病為將,第二次公孫敖和霍去病各帶一支。可惜公孫敖迷路。第一次霍去病與渾邪王戰於焉支山,第二次他孤軍深入打到祁連山,然後有了那首匈奴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衛長君:“陛下說的?”
霍光搖頭:“打匈奴不用大將軍用誰?”
“去病。要不要跟去病到戰場上撿個功勞?”
霍光懷疑衛長君故意逗他,或給他下套。
這該如何回答啊。
霍去病不在家,家門口的桑樹成了公孫敬聲的座椅。坐在樹上的公孫敬聲嘲笑他:“這事還用想?必須不能去啊。”
霍光點頭表示他知道。
公孫敬聲很是篤定:“你肯定不知道。你才幾歲?表兄長途奔襲,一次最少千裡,沒見著匈奴你就累死了。大舅這樣說故意逗你玩兒呢。”
霍光真真沒想到這點。
衛長君仰頭:“就你知道。”
“你說的啊。”霍去病和阿奴以及趙破奴休假在家,衛長君天天燉雞燒魚,霍去病都吃膩了,衛長君還做,理由就是打仗累,必須把耗去的精氣神補回來。
霍光:“隻是叫兄長領兵嗎?”
衛長君:“陛下頭一回派騎兵奇襲匈奴的時候說是四萬人,其實是一路一萬。仲卿一萬人沒叫陛下失望,陛下十有八/九會給去病一萬叫他試試。”
劉徹是這樣考慮的。
去年匈奴折損那麼多,劉徹以為匈奴能安分兩年。可匈奴就像夏天的蚊子,打死一茬,不知道從哪兒又冒出一茬。
以前劉徹以為匈奴有五十萬人了不得了。打了這麼多年匈奴還敢挑釁,劉徹覺著得翻三倍,最少一百五十萬。
那麼還得打啊。
夏去秋來,天氣涼爽,該準備明年糧草了,劉徹也有心思狩獵。
劉徹載著兩個小孩到秦嶺,孩子扔給衛長君,他帶人上山。午時左右,衛家奴仆收拾野物,劉徹和衛長君坐到竇家門口閒聊。
在長安的時候竇嬰不愛出來,人來人往給他請安見禮,他總要應一聲。到了秦嶺沒有這些虛禮,竇嬰隻有用飯睡覺的時候才回屋。
劉徹不曾暗示竇嬰離遠點,竇嬰就在旁邊聽。聽著聽著覺著不對,陛下怎麼好像在問長君該派誰領兵出擊匈奴。
竇嬰看向衛長君,衛長君神色未有異常,難不成他想多了。
衛長君:“仲卿和去病哪個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