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血緣至親心有感應,或許是這注目灼人發燙,趙文春下意識地抬起頭,他震驚,慌張,甚至還有一絲逃避。
趙西音像一樽木頭,一直站到飯局散場。
趙文春出來時腳步踉蹌,他微微捂著腹部,沒有一個上來關切,他就是這麼可有可無的一個存在,一個呼之則來的消遣。
趙西音忽然邁步,黎冉拉都拉不住,心說完了完了。
但她隻是走到趙文春麵前,平靜道:“回家。”
黎冉開車送兩人到小區,也不多嘴,打完招呼就走了。趙西音剛上樓,還是收到她的微信,“跟趙叔好好說,彆凶他。”
彆說凶,趙西音連提都不提一個字。
到家後她開始掃地,拖地,擦桌子,始終沉默。趙文春坐在沙發上,實在沒力氣起身了,最後,他說:“小西,是不是覺得爸爸很沒用?”
趙西音擦櫃子,彎著腰,頭發遮住臉,沒答。
“我聽人說了初審結果,被篩下來了,這事兒一直給劉主任管,今年再不評上,以後就不能報審。”趙文春摘了眼鏡,用手背印了印發癢的眼角,酒精熏的,都是紅血絲。
趙西音“嗯”了一聲,乾巴巴的,喉嚨發緊。
趙文春年過五十,壯年不複,豪情不在,守著珍愛的三尺講台矜矜業業半輩子。趙西音尚在幼年時,母親便和他離了婚,抱怨最多的,就是趙文春不思進取。不到半年,母親再婚,還是和自己年輕時下鄉遇到的知青初戀。
連趙西音都看透的真相,趙文春又何嘗不知。但這幾十年,趙文春從未辯解過一句,也沒說過前妻半點不是。
“哎。”趙文春忽然一聲歎氣,“世道不比從前了,我老了,不中用了,擋著人的道兒了。”
趙西音抬起頭,燦爛揚笑,說了回家後的第一句話,“爸,我養你。”
她眼睫俏皮輕煽,朦朧光影裡神色柔和,分明就是小女孩兒模樣。趙文春挪過頭,沒敢細看。
閨女眼睛裡強忍的淚光,騙不過他的。
趙西音這一夜睡得不太好,總是夢到很多以前的事,被電話吵醒的時候,還陷在一半夢境裡,精神虛得厲害。丁雅荷抱怨她接得太慢,“什麼點了還不起,你以前沒這麼懶的。”
語氣衝,趙西音有點起床氣,懟了回去,“哪個以前?我七歲還是八歲啊。”
丁雅荷和趙文春離婚的時候,她還沒七歲。走了快二十年,有些指責就沒道理。丁雅荷自知理虧,這孩子,打人七寸一打一個準。
“你中午過來陪我吃個飯吧。”丁雅荷雲淡風輕地岔開話題,“我有點東西要給你。”
電話掛斷後,她發來一個位置,趙西音對這家餐廳沒什麼印象,看地址也不太好找。轉車費了點時間,晚了半小時。這店貌不驚人,但服務是真好,她一進來,就有侍者引路。
最當頭的包間,趙西音沒多想,推門進去一看,愣在原地半天沒回魂。
丁雅荷帶著倪蕊坐左邊,右邊是戴雲心。
趙西音下意識地往後退,卻被丁雅荷一聲嗬住,“你陪戴老師坐吧。”
戴雲心笑得溫和:“您真把孩子叫來了?從她家趕過來這麼遠,其實也沒必要的。”
丁雅荷不以為然,“您是把她寵壞了,這孩子任性得很,多有得罪的地方,您彆介意。這麼好的機會給她,讓她受累也是應該。”
直到坐下,趙西音的耳朵裡都是嗡嗡聲。
戴雲心倒是溫和,“上次在宴會,也算機緣巧合,龐導看了你跳舞,他很喜歡,同意你去試試鏡,《九思》已經投入拍攝,裡麵有一段很重要的戲份,現在還卻一號領舞的。”
趙西音不吭聲。
丁雅荷氣不打一處來:“你彆矯情,光學你爸身上那點清高書生氣,這個世界很現實,不是你爭取就一定有結果。如果不是戴老師青睞,不是她給你推薦,哪還輪的上你上這兒來。”
丁雅荷喋喋不休,她的姿態這幾年越發高傲,喜歡說一不二。
而趙西音始終垂著頭,表情空泛,沒有一絲愉悅。
與此同時,樓上的貴賓雅座,周啟深與顧和平的那位表兄剛吃過飯,他的秘書跟在身後,拿著西服外套和車鑰匙。
周啟深與顧表兄親切攀談,一頓飯下來,關係顯然更進一步。
“趙教授的事還望你多費心,要關係還是要東西,你直接捎句話就行。”周啟深擅長交際,一席話總能說到人心坎。
顧表兄喜歡他的直接,一次交道就能看出,都是爽利人。
兩人邁出包間,長廊走了一半,秘書隨後跟上,低聲跟周啟深說了幾句。
周啟深皺眉,“都有誰?”
秘書說:“她母親,妹妹,以及戴老師。”
周啟深表示知道,送走顧表兄後,他又返去樓上。
——
丁雅荷咄咄逼人,一邊恨鐵不成鋼,一邊惱其不開竅,“你倒是說句話!”
趙西音好像延續了早上的那個夢境,她跳舞受傷,一朝跌入穀底。有人惋惜,有人慶幸,有人隔岸觀火。最後是趙文春昨天敬酒賠笑的模樣,他本該閒雲清誌,卻一腳踏入凡塵,凡塵不儘友好,還回來的都是嘲弄與不公。
趙西音頭疼得像要裂開,她屏著一口氣,遊魂似的說:“我不跳舞。”
丁雅荷氣得差點掀桌,或許是覺得自己做長輩的威嚴沒受半點敬重,她站起身,言語分外犀利:“趙西音你是不是有病?全學你爸那點窮酸氣了,你把自己當角色了是吧,你以為全世界都圍著你轉了是吧?趙文春也是個拎不清的,放任你出去旅遊兩年。兩年,啊,兩年!可把他牛逼大發了,瞧見這女兒都養成什麼樣了,不務正業不上班!不知人間疾苦,沒有公主命你還真得公主病了!”
丁雅荷火冒三丈,漂亮的指甲尖狠狠戳了下她肩膀,“你倒是說話呀。”
趙西音眼睛酸酸脹脹,人像被抽了力氣一般,脊梁血肉都快垮掉。
“您沒聽清麼,她說,她不跳舞。”
這道男聲出現得出其不意,丁雅荷回頭一看,就見周啟深不知何時踏進來,雙手負在身後,人站得筆直又淡然。一個字一個字的,力量千鈞。
丁雅荷料不到是他,神情尷尬了下,但底氣很快恢複,冷笑一聲,“我們母女倆說話,有你什麼事兒?”
周啟深置若罔聞,笑得溫和,“有沒有我的事兒,她說了算。”
周啟深看了眼趙西音,不動聲色地站向她旁邊,一個擋風避雨的動作。“她高興跳就跳,不高興跳就不跳,這麼簡單的道理,她自己拿得住主意。她上不上班是她自己意願,當個朝九晚五上班族也好,玩網店也罷,隻要不犯事兒,賣藥賣偉|哥,隻要她高興。”
周啟深說這些話時,嘴角帶笑,痞氣勁兒入木三分。這態度已經夠客氣了,但用詞還是忍不住糙了些。
丁雅荷氣得臉成了綠色,指著周啟深,說了句插刀尖的話:“都離婚了,就不要來管她的事了。”
失了立場,說什麼都讓人看笑話。
周啟深臉色沉了沉,顯然被戳到了痛處。
這時,一直沉默的趙西音忽然站起身,“我樂意被誰管,是我的事。”
然後扯著周啟深的胳膊,目不斜視地與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