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當了皇帝,成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以後,宮裡伺候的人就愈發體貼起來了。
以前在宮裡步步維艱,連吃什麼喝什麼都身不由己,每次進宮喝的那一盞濃茶尤其讓他能夠意識到其中的差距,而等他登基之後,彆說普通濃茶,就算是南蠻那一代上供的古樹茶,宮裡頭的人都能想辦法給它泡得既淡又不失清香。
所以此時此刻,他喝到這杯濃茶,心裡並非生氣和覺得被冒犯,而是懷念。
懷念的並不是從前自己經曆了多少苦難,也不是彆人的冷待欺辱,而是那些淒風冷雨裡,帶給他溫暖的人。
他和薑肆的相遇其實也很俗套,被冷落不受寵的皇子因為父皇礙於情麵所以不得不在宮宴上露麵,因為不受寵,所以位置偏僻,連衣裳都是新趕製出來的,那些宮人們隻知道他是個十七歲的皇子,卻不知道他常在暴室,身材比起正常十七歲的孩子太過消瘦,所以那衣裳甚至有些不合身。
在他跟著趾高氣昂的舍人們前往宴客的地方時,他碰到了薑肆。
那是宮裡永巷的其中一支小巷,他穿著不合身的、肥厚臃腫的棉袍遇見了打扮得精致漂亮的薑肆。
現在的他對那張臉都記憶猶新,他從未見到過那樣柔軟漂亮的宛如鮮花一般的粉潤臉龐,和暴室之中那些衣衫襤褸的滿臉麻木冰冷的宮人完全不一樣。
她鮮活漂亮。
那種旺盛的、蓬勃的生命力,輕易就能點燃他眼中的枯寂。
對方連他的名字或許都不知道,他卻開始悄悄地關注著她,下意識地在每一場來之不易的宮宴裡尋找她的影子。
她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關注一個人久了,關於她的聽聞就總是不自覺地傳進他的耳朵裡,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刻意打聽還是無意得知,他開始知道,她是薑太傅的女兒,這場宮宴本來是為了給皇子們選妃,而她是被父皇看重,準備給太子當太子妃的女人。
在薑肆主動找到他之前,他一直覺得他和薑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一個是懸掛在天空之上的月亮,一個是太陽光之下暗黑的影子。
他承認自己或許曾經想要靠近過月亮,可每次他這麼想的時候,隻要一低頭,他就能看到自己不合群的影子——鞋底的泥和天上的月亮本不該有任何交集的。
如果不是薑肆挑中了他的話,也許他會一輩子都成為腳下的一灘泥。
“陛下?”安平郡王遲疑地看著他,“您在聽我說話嗎?”
薛準恍神:“你說到哪兒了?”
安平郡王:“……”所以果然沒聽我講話是吧。
他隻好又說了一遍:“我娘最近催著我娶媳婦兒,但是我跟她說這事兒還得您同意,把事情拖延下來了,回頭您碰見我爹我娘的時候可千萬幫我兜著點兒。”
薛準說:“你年紀也大了,該成親了,你爹娘著急也正常。”
他們那一圈皇子,誰不是十七八歲就成了親?誰知道到了下一代了,成親的年齡愈發晚了:“今年宮裡新進宮了一批家人子,回頭朕看著幫你挑個合適的。”
三下五除二把安平郡王安撫好,他端茶送客了。
他倒也不是敷衍安平郡王,他的兄弟們都死得差不多了,隻剩了恒親王和底下的幾個弟弟,恒親王又一向是個“心寬體胖”的人,和他說得上幾句話,安平郡王是恒親王的兒子,他的親侄子,就算看著恒王妃從前是閨中好友的麵上,他也會善待安平。
嗯,如果安平能再聰明點,他興許還會委以重任,現在麼,算了吧。
他站起身抻了抻胳膊,把陣地轉移到了窗邊的小幾上,正準備繼續批折子,忽然看見了空置的茶碗,隨口問了一句梁安:“那個人這幾天乾嘛呢?”
梁安低頭:“回陛下,她一直老實呆著,除了太子殿下以外,從未見過旁人。”
薛準眉心褶起。
按理來說,他不該對這個人過多關注,她和薑肆相似的容貌隻會給他帶來不適和迷惑,於公於私,他都該把她放到宮外去,離他遠遠的才好。
可鬼使神差的,他並沒有那麼做。
並非是透過她那張臉懷念薑肆,那太過惡心了,既惡心他,也惡心死了的妻子。
他就是隱約有種不願意放她離開的預感。
在他懷疑人生的時候,被他刻意拘著的薑肆悄悄走到了門邊,一邊焙茶,一邊豎著耳朵聽起了八卦。
小舍人說:“這個月的月例銀子是不是還沒發?娘娘是不是忘了?”
薑肆指尖被竹片燙了一下。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