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準一個跟頭摔在了地上。
他那晚在地上坐了兩個多時辰, 過後薑肆病了,也一直在照顧她,雖然有些隱隱的不適,卻沒放在心上, 隻以為是那天情緒太過激動。
如今心神驟然一鬆, 又大喜大悲, 就再也頂不住了,暈厥在地。
梁安是故意喊那一聲的,他一直在門外, 自然能聽得見薛準所說的那些話。
這話誰聽了都想歎口氣。
他雖然是個太監, 可也多少懂些情愛,不說彆的, 宮裡頭那些個內侍宮女, 寂寞的時候常有相伴的, 情濃的時候怎麼也不肯割舍, 恨不得死也要死在一塊兒。
哪像這個時候, 陛下還有心思主動把人送出宮去。
梁安不懂這其中的愛意深淺,但他知道什麼是好事。
所以他故意喊了一聲, 連伸手攙扶的動作都放慢了一些。
果不其然, 沒一會兒, 門口就鑽出來一個人影。
薑肆一出來,就看見薛準躺在地上,眼圈上的青黑分明可見,最後一絲血色也藏在了慘白的臉頰下。
剛剛燭光暗,薛準又刻意沒點燈,薑肆也沒瞧清楚,這會兒直喇喇擱在她跟前, 把她嚇了一跳。
偏偏梁安還在熱火上澆油:“唉,陛下得有四五天的功夫沒睡一個好覺了,就守在夫……姑娘床前。”他一咬舌頭,差點脫口把那句夫人給叫出來。
雖然過了一十年了,可他也記得夫人,更遑論陛下呢。
薑肆低著頭,先去攙薛準。她的手插在他的背下,一入手,便被削瘦的骨胛刺了一下,再用力一抬,便察覺出其中單薄的重量。
一十年前的薛準沒有這般瘦。
初見的時候瘦弱些,可後來他開始當差事了,薑肆刻意幫他調養過身體,不至於養成恒王那副白胖的模樣,但到底是個健康的身體,後來有一回薑肆玩笑一般,摸著他的肚子說自己喜歡那種薄薄一層的肌肉,薛準就放在了心上,日夜苦練,從六塊變成了八塊。
哪像現在這個死樣子。
薑肆使力要把他抬起來,結果自己大病初愈,還沒養好,一動力,忍不住就喘了口氣。
梁安再也不敢裝死了,連忙叫人幫著把薛準弄進了殿裡。
宋院正一直在偏殿守著,這會兒倒也不用去請了,內殿裡烏泱泱圍了一圈的人,連空氣都稀薄起來。
薑肆才剛醒,眼前被轉得發暈。
梁安善於察言觀色,連忙叫人都散了,隻留了兩個支應的,想了想,又說:“姑娘這病還沒好,陛下又病了,宋院正一個人照料,索性姑娘暫且住到正殿裡吧,熬藥、診脈也不必兩邊跑了,更輕省一些。”
薑肆蹙眉:“我的病已經好了,不必再費心了。”她想還是住在原先的地方。
梁安擺正臉色:“姑娘說笑了,陛下才說起過要幫你調養身體,宮裡頭醫術最好的就是宋院正了,要是這事兒沒辦好,回頭陛下肯定要罰我。”
薑肆搖了搖頭。
這話騙彆人可以,騙她不行,薛準不是那樣動不動就懲戒下人的人。
梁安這樣說,無非是讓她心安。
她側過頭,去看躺在床上的薛準,一顆心總也靜不下來。
自從重新活過來以後,她總是做噩夢,有時候半夜也會驚醒,她總是想啊,自己該離薛準遠一些,那種痛苦,實在讓她沒辦法忘卻。
她想過薛準可能的反應,或許他會攔著她,將她圈禁,讓她從此不見天日,又或者將她就地格殺,當作她從來沒有活過這一次。
什麼壞處都想了,唯獨沒有想過,他竟然會放她離開。
那麼雲淡風輕。
如果她能夠說服自己,他是真的這樣不在意,又或者她從來沒有看見薛準這麼多年的深情,她或許會相信薛準是真的徹底放棄了。
宋院正看她在邊上坐了好一會兒了,一句話也不說,麻木僵硬,忍不住道:“姑娘病剛好,彆枯坐著,好歹多穿兩件衣裳。”要是這一個再和那一個一樣,他也不用乾彆的了,光耗在這給他們診脈算了!
薑肆這才回神,然後發覺自己聽見動靜匆忙出來,身上還穿著中衣。
她不再細想。
薛準已經病了,需要人照料,未央宮又都是內侍,交給彆人,她不大放心。
她下意識地忽略了那些伺候的宮人們,記憶停留在裕王府時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
宋院正沒奈何,還是去給薛準診脈了。
手一搭,他的眉頭就忍不住皺得死緊——前段時間才診過的脈,那會兒倒還好一些,如今再診,這人幾乎已經跟涼了半截似的了。
醫者仁心,他忍不住多念叨了兩句:“這可好了,先前隻有你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現在又多一個!多大的年紀了,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薑肆眼皮一跳,忍不住問:“您說我半死不活?”
宋院正歎一聲:“可不麼?往後可彆再這麼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先前我還和陛下說了,以你為鑒,得,彆說鑒了,直接有樣學樣了。”
說完,他就下去開藥煎藥了。
一道悶雷在薑肆心中炸響,她豁然開朗。
難怪,難怪薛準會說送她出宮,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在想什麼?不會因為這個覺得自己有了將死之心吧?
她忍不住罵了薛準兩句。
但看到他緊閉著眼人事不知的樣子,她就再說不出話了,好歹也是為了照顧她才沒休息好。
剛剛薛準摔得太急,也不知道磕到哪裡沒有,如今身上都沾了不少土。薑肆準備幫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重新換一件軟和一些的,躺著好舒坦一些。
他整個人躺著,脫衣裳也不好脫,光把他扶起來,薑肆就出了一頭的汗。
興許是動靜太大,薛準半途驚醒了。
他睜開眼,看向她。
薑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你醒了?醒了就把藥喝了。”
薛準愣愣地看著她,她還在。
旁邊梁安趕緊趁機把藥端上來,一邊幫著把人扶到軟枕上,一邊說:“陛下您不知道,剛剛姑娘看見您摔了,立馬就衝出來了,自己身體還沒好,還伸手去攙您呢!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奴才想要幫著去扶上一把,姑娘都不肯,一定要自己動手。”
字裡行間都在告訴薛準,薑肆很在意他。
唉,他覺得自己也真的是為了陛下愛情操碎了心,兩頭支應,誰聽了都要誇他第一忠誠。
薑肆聽見他的話,想起剛剛她扶人的手感,下意識瞟了薛準的肚子一眼。
薛準順著她的目光一看,眼前一黑。
他也想起來了薑肆曾經說的那些關於自己的肌肉的話。
這些年他在宮裡忙著,每天有處理不完的政事。,三更睡五更起,自然也就疏忽了從前的鍛煉,本來的八塊已經快退化到隻剩四塊了,這會兒被薑肆一瞥,他立馬汗毛豎起,下意識地想——她不會是嫌棄自己沒肌肉了吧。
他一邊因為梁安所說的薑肆為他留下和下意識的擔心而生出隱秘的歡喜,一邊仍舊沉浸在悲痛的情緒裡,這會兒還得分出心思去細想薑肆是不是嫌棄自己的身材,整個人都顯得木木的。
見他聽了這話沒動靜,薑肆也刻意略過話題,端起藥碗,先習慣性地吹了兩口,然後遞到他嘴邊:“喝吧。”
熟悉的動作和話語,讓薛準回過神,半晌,他才說:“我以為你走了。”
薑肆瞥他一眼:“先喝藥?”
“好。”薛準張嘴把藥喝下去,再抬眼,就看見薑肆手裡捏著一顆熟悉的杏脯。
他忍不住眼眶一紅。
以前有過無數次,他臥病在床的時候都是薑肆親手給他喂藥的,他其實並不怕苦,隻是他很喜歡薑肆對他的那種親昵寵溺的態度,所以總是撒著嬌一般想讓她哄一哄自己,一碗藥恨不得讓她嘴對嘴喂給自己才覺得甘甜。
如今這顆杏脯近在咫尺,讓他晃著神,迫不及待地張口去咬,急切地想要證明眼前的薑肆還在意自己。
一個張口咬,一個往前送。
薛準含.住了杏脯,也同樣咬住了薑肆的指尖。
舌尖和指尖相抵,柔軟濕潤的觸感讓兩個人同時一愣。
他們倆都是老夫老妻了,也不是沒有過親密接觸的時候,然而此刻,兩個人都有種莫名的羞澀窘迫,也更多地覺得意外。
梁安已經撇過了頭,假裝沒看見。
還是薑肆最先反應過來,迅速抽出了手指。
薛準下意識地從懷裡掏出來一張手帕,然後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替她去擦手上沾染的糖漬和濕潤。
薑肆忽然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燙,像是年輕時候心動的模樣。
她目光亂飄,最後落在了他手裡的帕子上。這帕子看著像是前段時間她給薛準擦眼淚的那一張,宮裡的帕子長得都差不多,但薑肆怕自己和彆人搞混了,徒惹麻煩,所以特意繡了一簇黃色的長壽花,米粒大的小花,看著不顯眼,卻能很好地分辨出是她的帕子。
此刻薛準從懷裡掏出來,很明顯意味著從那天以後他一直貼身放著。
這個人真是……薑肆有些懊惱,又隱約覺得心酸。
薛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低著頭,很認真地把她的手握在手裡,慢慢替她擦拭著,一邊擦拭,一邊去看她掌心的紋路。
他曾聽人說起過,人的掌心有一條名字叫做生命線的紋路,是最靠近拇指的那一條,生命線越深刻流暢,主人的命數也就愈發的長久順暢。
可擺在他麵前的手並不是這樣的。他也不知道這雙手上的命線該算是那個楚晴的,還是算現在身體裡的薑肆的。
這雙手上的三條線都亂七八糟,紋路很深,也有彆的幾條不知道是什麼線的紋路和三條主線交錯著,互相截斷,而那條生命線從靠近手腕的部分蜿蜒到大拇指的根部,開始的那一部分明顯地分了三根岔線。
不知道是預示著楚晴的早夭,亦或者是彆的什麼。
薛準捏著帕子擦著她的手心,心裡在想,不管是誰的紋路,又有多少意外,既然讓他看見了,他就算拚儘全力也要護住薑肆的周全。
一雙手擦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薛準才依依不舍地放開。
薑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緣故,竟然沒有選擇抽回手。
一鬆手,薛準就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的身體比起薑肆還是略微好了一些,不像她死過一回,至少這回他沒有發起高熱,但年紀大了,到底也是體虛的,還是受了風寒的影響,止不住地喉頭發癢,總想咳嗽兩聲。
等到薛準終於放開她的手,薑肆才有心思回應他問的那一句“我以為你走了”。
在開口之前,她認真地思量了一下,思量自己對薛準到底是什麼感覺。
毫無疑問,喜歡、感動、可憐、心疼,這些都有。
從前的怨恨卻幾乎再也沒有了,她已經明白,那不過是一場誤會。
她想了好一會兒,把自己的思緒徹底理清楚,才說:“我暫時不打算走。”
她對薛準的性格很了解,他在她跟前是聽話的,但是離了她,誰都管不住他,如今在宮裡頭,他上無長輩壓製,薛檀又不可能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去多說什麼,在外他又是皇帝,說一不一。
沒人能看得住他,也沒人能叫他聽話,除了她。
雖然他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個年紀似乎也不需要彆人管著,可薑肆和他碰麵以後,總覺得他和從前一十多歲的時候沒什麼分彆。
除了年紀長了一些,性格還是一模一樣,唯獨多出幾分叫她也難以形容的包容。
她今天要是轉身走了,薛準扭頭就能把自己給折騰成半死。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她到底不忍心。
“你我的身體都不好,都需要調養。”在哪都沒有在宮裡調養來得方便,更何況她出了宮暫時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或許可以在宮裡的這段時間,和宋院正多學一些醫術,出去開個醫館,專給婦人治病也不錯。
她心裡盤算了半天,再回頭,就看見薛準雙眼迸發出驚喜的光芒。
原先還虛弱的人猛地坐了起來:“你說真的?!”
薑肆:“……是真的。”
除了薛準,她其實還想著薛檀。
她回來的時間不長,但也能看出來薛準和薛檀之間關係不大和諧,父子倆經常吵架,當爹的很少解釋,做兒子的又年輕不太理解他的做法。
到底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也總覺得自己沒有陪著孩子成長,自覺對薛檀有虧欠。
可顯然薛準以為的是她舍不得自己。
他極力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和高興,笑容卻還是不由自主爬上他的臉龐,又恐怕自己的高興表露得太明顯,便死命的壓製著。
看著像是一隻撅起喙的小鴨子。
薑肆抿嘴。
她指了指薛準的衣服:“剛剛準備幫你換衣服的,誰知道你醒了,現在自己能脫嗎?”
薛準遲疑,動了動手,嘶了一聲:“胳膊抬不起來了。”
薑肆連忙探頭去看:“是不是擦傷了?”
結結實實摔那一下,腳下又是硬石板,擦傷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薛準說可能是:“胳膊後麵火.辣辣地疼。”
薑肆小心翼翼地動了動他的胳膊,果然看見他疼得皺起了眉頭。
她忍不住抱怨:“手疼也不知道早點說。”手疼還拉著她的手給她擦手指頭,怎麼那會兒不見他喊疼。
“我忘了。”其實是根本沒注意到,他那時候隻顧著看薑肆的手相去了,心裡又都裝著蜜一般,怎麼還顧得上胳膊疼。
薑肆瞪他一眼,然後幫他脫衣裳。
薛準傷在了後肘,薑肆怕自己從後麵脫會拉扯到他的胳膊,就從前往後慢慢地動,落在薛準眼裡,就是一個標準的擁抱的姿勢。
他微微一抬眼,就能看到薑肆認真而謹慎的神色。
和從前一樣。
她對什麼事情都認真,連找他說自己想找個合適的人成婚的時候也很認真。
他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反應應該是很意外的。
所以薑肆拉著他坐下,認認真真地解釋了一遍自己那麼做的原因。
她說她不想嫁給太子,太子也隻能給她一個太子妃的位置,而除了她這個太子妃,太子宮裡還有十七八個良妾,個個都受寵愛,太子妃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她說我查過,如今這些皇子府裡,唯有你府裡頭乾乾淨淨,一個妾室也沒有。
她說我知道你不受寵,我可以幫你獲得你想要的東西,隻要和她成親,她若是嫁給彆人,太子必定會找機會逼她再嫁的。
薛準還記得當時她眼中奪目的光芒,好似不肯認命,於是決定反抗自己的命運。
他當時似乎笑了一下,朝她說,要是我想要那個位置呢?
身為皇子,沒有人會不想要那個位置,隻是有的人隱藏得很好,比如他,他從不在彆人跟前展示自己的野望,他隻選擇默默地爭,爭得過就為王,爭不過就死。
按理來說他這樣的出身,即便是要爭,也隻會告訴自己親近的人來打算籌謀,而不是眼前這個第一次見他的女人。所以當時的薑肆訝異地睜大了眼,她不知道,薛準當了她許久的影子。
他那一刻,是在剖心,也在告訴她,如果她不願意陷入紛爭,那大可以遠離她。
他以為她特意挑中了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是為了遠離權力的漩渦。
可薑肆在他眼前笑了,說她不怕。
她隻是詫異與薛準對自己的坦誠,居然敢當著她的麵告訴她他想爭。
薑肆先問他,你不怕我告密?
薛準說不怕。
其實他對薑肆很了解,她的口風比起彆人要緊得太多,即便他們聯姻的事情不成,她也不會大大咧咧把他想謀奪太子之位的事情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