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討厭到喜歡,這個過程其實不容易。人總是難以改變的,習慣先入為主。討厭的人乾什麼都討厭,對不對?哈哈哈。反正我討厭的人,我都不愛搭理他的。”
“但牽牛花算是特例,他還是怪招人喜歡的。”
“……那個很多人知道的夜晚,雨下得好大,洪水滾滾而來,我都以為我們護不住試驗稻了。當時需要大批量的稻種,不然想要再一次推進,不容易的,好時機也很難碰到。”
“搞砸那個晚上,我可能就不是現在的我了。”
“但那個雨夜,牽牛花像山神一樣沉穩可靠。”
“他、搞定了!”
鏡頭裡的老頭看著已經皺皺巴巴,年歲實在不小,但渾身依然迸發出強大的活力來。
“而且那之後不久,牽牛花的角長了第二次,變得更神俊了!見了那對角,都不敢相信牽牛花隻是一頭牛,那就像上天對他的讚賞和肯定。”
“我總覺得,這兩件事是有聯係的。”
王安磊表情特彆嚴肅,甚至有點神聖的味道,
然後一轉頭,他就笑得有點搞怪:“有個小細節其他人可能不知道,特彆有意思的。”
“牽牛花經常要努力乾活的時候,就會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看陳牛,我現在得叫陳教授了,牽牛花經常看他兩眼然後才開始乾活。”
“什麼眼神?”陳牛的話外音問。
“就有點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意思吧。”王安磊笑著伸出手,朝鏡頭對麵做了個手勢,表情意味深長,“孺子牛你懂吧?”
以時千對老頭的了解,隻有“把你當兒子”一個解釋。
還特意告訴陳牛,真是個“好人”。
我謝謝你,小王。
王安磊被叫做小王,是因為還有王思安這個大王。
不過後來兩人都老了,兩個王就容易弄混。畢竟不能王安磊頭發花白了,還管他叫小王吧。
王思安話沒有王安磊多,也不愛收拾自己。
他一邊放羊,一邊就拍完了全程。
隻不過背景有幾百上千頭羊,快要把鏡頭裡一掃而過的草原淹沒罷了。
王思安謙虛道:“我養馬和養羊比較多,其實曾經也想過養牛。”
“役用牛最開始非常多,用處也大,能夠幫到我們的農民同誌們。”
“可是我去下麵的同誌家裡走走看看,再問問,發現大家懂得比我還多,尤其是養牛隊的同誌,知道好多竅門的。我覺得養牛沒有太大的前途,就跑去養彆的了。”
“陳牛用牽牛花在我這兒騙了好幾年的草料。”
說這話時,大概是為了看陳牛,所以直視著鏡頭,這會兒王思安的目光就穿透出來落在觀眾臉上一般。
“當初說讓我研究,可沒跟我說牽牛花不喜歡做小學的算術題,搞得我弄煩了牽牛花,根本沒研究出來什麼。”
“還是後來熟了,讓牽牛花幫我管馬還了草料的債。”
“牽牛花放羊更是一把好手。”
陳牛的話外音響起:“讓牛打工,黑心老王。”
電視機前響起笑聲,時千也看笑了,他從來沒見過陳牛能這麼幽默。
就是笑著笑著,突然有點笑不出來。
像王安磊說的,一個人改變是很難的。這字字句句的改變,陳牛是怎麼做到的呢?
時千不忍細想,繼續認真看這份回憶錄。
看陳牛在高原上高反,恍然大悟他自個兒像是老得更厲害——而這些,是時千也不知道的事情。
當時時千認為陳牛需要離開他一段時間,相當於脫敏治療,調整好心理上的過分焦慮和擔心。
小時候雙親的離開,加上後來張佩月的離世,對陳牛來說都是沉痛打擊。他艱難地走了出來,可同樣也難以忘懷,總是會記得那種孤獨感,會恐懼“親人”的離開。
時千知道,自己對陳牛來說,無疑就是那樣的存在。
慢慢看著,時千又發現新的有意思的地方。
他們的朋友們其實也很有存在感和特色,在陳牛拍攝出來的回憶錄中,總有一小段是以他們認識的朋友、同事、師長們為“隱藏”主體來敘事的,隻不過借助了時千和陳牛的視角。
有時千的保安生涯中,他特彆仗義的保安同事——老高。
也有陳牛國外指導種田時,遇到的歪果仁朋友,開始假裝友好,後來試圖綁架時千。因為他們國家信仰牛,他被時千折服,認為時千是牛神轉世,隻是投胎生錯了地方。
更有陳牛的事業和尋愛之旅,必不可少的林南音。
整個回憶錄很長,中間有人離開,又有人來看,也有人一直看著沒離開。
時千目不轉睛地看著,望見電視機裡又出現徐愛剛的身影。
他坐在牛棚外,身邊是一頭老邁得快走不動的牛,但他自己似乎也老成了那個樣子。
徐愛剛說著本地的方言,異地人得看著字幕才能看懂他在說什麼。
“還來拍我啊,他們又得羨慕我了。”
“現在村裡耕牛越來越少了,說明我們的科技發展了,勞力上也輕鬆了,挺好的。”
“牽牛花是很多人最喜歡、印象最深刻的牛,但對我來說不是。”
“我沒有不喜歡牽牛花,他那麼聰明,性格也很好,力氣大,乾活也勤快。”
“我聽你說過,有的教授專家嫌棄牽牛花在城裡乾活不勤快,其實牽牛花在老家乾活可勤快了,當初犁田學得又快又好。”
老牛在旁邊“哞”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曾經因為時千這種“彆人家的牛”,受過訓。
“隻是我有自己養的牛,我的牛在我這裡就是最好的。”
徐愛剛咳嗽兩聲,連聲音都帶著老邁的感覺。
身子搖晃一陣,平穩下來,徐愛剛繼續說道:“以前不是物資特彆缺乏,肉特彆少。但我還是比其他人少吃幾頓肉。”
“因為我不吃牛肉。”
“彆人吃肉的時候,我就在牛棚掉眼淚。”
“我自己養的牛,才是我心裡最喜歡的,最要緊的。我的老夥計們,對我來說有不一樣的意義。”
“現在耕牛是越來越少了,可能好多年後,大夥都不知道耕牛——我的這些老夥計們了。”
徐愛剛摸摸身邊的老牛,陽光灑在他粗糙滿是裂紋的老手上,折射出金色的光來,像觸摸了一手的黃金。
“倒是養殖場越來越多,人家請我去幫忙,我不樂意。給錢多,但我心裡頭過不去。”
時千完全不認為,自己能和那些勤懇的牛牛們比。
他是個懶蛋,一路認識的無數耕牛卻都是田間地頭的老熟牛,勤勤懇懇地勞作,春種秋收,重活累活……。
它們真正做到了吃的是草,流的是汗,長的是肉,一生都為一方土地和人類所用,是最純樸的勞動者。
電視機的畫麵中夕陽下沉,最後隻有徐愛剛和老牛黑黑的身影還在大地之上。
徐愛剛的聲音響起:“大家要是能記得牽牛花也很好,希望大家都記得它們,對它們好一點。”
時千還記得那次回勝利村,不久後,徐愛剛和老牛一起離開了。
因為徐愛剛的堅持,他的孩子就把老牛埋他的墳墓旁邊,那也是時千在勝利村見過的第一頭,自然老死的牛。
像徐愛剛這樣的片段並不多,陳牛似乎想讓看的人開心點,接著又是一些高興的事。
比如時千去牛年春晚,表演寫了個“牛”字。那一年,時千已經是全國甚至可能是全球活著的最大齡的牛。
以及時千的雕像,被縮小了大批量私鑄,據說是拜了可以長壽。後來被打假是騙人團夥。
最後補充的地方,是陳牛的獨白。
“因為我的牛跑出去旅遊了半年,後來又活得實在太長,所以此次拍攝作品曠日持久,前後可能不夠協調。”
“但也算難得,建議可以看看。畢竟你們後麵的人,生得太晚,現實中可能看不到了。”
“感謝你們來看——《我的牛和我,以及我們的朋友們》。”
“再見,牽牛花。”
最後屏幕黑下來,是黑底的白字。
【他不在了。】
【他的牛也不在了。】
在飽含不舍的,解說陳牛和自己分彆離世的聲音中,時千在心裡補充:還在還在,隻是是個阿飄了。
許是時千激動了,屋子裡還刮起來呼啦啦的風。
多少有點嚇人,吹得那些傷感哭的人都止住了眼淚。
時千:……
真地溜了,俺不是故意的。
當然,真正離開前,時千很新潮地去參觀了自己的墓地。
依據他的生前安排,死後人們將他埋葬在勝利村,奶奶張佩月的墓旁。
從天上看,就是小土包又多了一個。
時千將身軀裡積攢又沒用完的靈力引動,灌給周圍種的牽牛花種子,就有細細的藤蔓生長出來,頂出頭頂的小花,對著旭日而開。
雖然弱小,也是頂天立地的樣子。
時千搞完最後一個驚喜,滿意點頭。
浪漫,不虧是我。
時千對1958說:“走走走,我們溜了。”
至於等會還有沒有人嚇到,牛牛不在了,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