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遠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拿出了血色短刃,用冰雪擦拭。
“我不會殺你。”他道,“可是就算你跟小師叔說,我與妖君勾結,又能如何?他會為了大義斷情,手刃我嗎?”
凝水一時愣住,這個問題撞進她心裡,竟然找不出答案。她知道承霜師弟不是那麼無情人,但又認為自己師弟也會以大局為重。
“你有秘密,沒有告訴我。”江遠寒手中血刃拍了拍她臉頰,“我是真挺喜歡他,說不定你把苦衷說出來,我就會放過他了。”
凝水冷冰冰地盯著他,半晌未語。
她不相信,她不是那麼好騙人。
“看來,我繼續糾纏下去後果也沒有多嚴重啊。”江遠寒笑了笑,“不知道淩波道人,當著自己師弟麵,會不會要強行殺我,你覺得,以玉霄神性格,會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嗎?”
“莫知,”凝水道,“你不要太過分。”
“我天生就這麼過分。”江遠寒一把揪起她道袍衣領,眉宇冷酷到了極致,隨後,他慢慢地勾起唇,換上微笑,“你還要試試我,會不會更過分嗎?”
“莫知,你……”
“告訴我吧。”他逼近到眼前,氣息滾燙如火,帶著灼燒溫度,“趁我還有點良心。”
江遠寒眼眸已經隨情緒開始變化了,不可抑製地向魔族淡紫色演變。自從他跟小師叔做過之後,已經很久沒有讓神魂中魔族特征侵染這具身軀了。
“你也知道,我跟靈鹿道人相識,也該明白,楚妖君動起手來,你攔不住。”
這已經是明目張膽威脅了。
凝水手緩緩攥緊,經過了漫長考量之後,才咬緊牙根,擠出來一句:“你立誓,一定會離開他,否則萬箭穿心,不得好死。”
江遠寒瞥了她一眼,伸手當著對方麵,用人族認可方式立了一個誓約。
凝水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終於道:“承霜師弟他……他是半妖。”
這幾個字輕飄飄,卻震得四野倏然一寂。江遠寒呆了一瞬,立即看向她。
“師父和掌門師兄封印他**,根本不是什麼捷徑。”她自嘲地笑了笑,“而是把他妖性也一同封印起來了。一旦他與自己本身**融合,就總有一天會覺醒,會變成……變成……”
“變成妖族。”江遠寒驀地道。
“對。”凝水低著頭,“他母親是師父親妹妹,是修士中少見爐鼎體質,父親是妖族騰蛇。隻不過師父把他搶回來時候,殺了那條蛇。”
江遠寒沒有出聲,聽著凝水繼續道。
“是那隻妖趁虛而入,搶奪爐鼎,讓我恩師與親妹妹分彆數十年。等師父修為有成,用命殺掉那條淫蛇時,承霜母親卻已經難產而死……隻留下了他。”
“他不能變成妖。”凝水聲音發顫,“這種血海深仇,不用他來背負。聖人之心不能動欲,不能偏愛,不能鐘情於一人!否則這太上之道,也壓不住他妖性。更何況如今封印**魔紋已經遺失,承霜師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你要是對他有幾分真心,就放過他。”
放過……他?
江遠寒有點迷茫地想著這幾個字。放過……他應該放過,他不是能駐足相伴之人,為什麼要纏著他,而且,情愛之心我已得到,隻差他恨與嗔癡。
恨我。應該恨我。
凝水見江遠寒不說話,以為是他不舍得,說話陡然軟化了下來:“……他不是一個好伴侶人選,你應該,換一個。”
換一個。江遠寒似乎聽到了這天底下最好笑笑話,情深意濃,也是能隨便更換嗎?但他還沒等笑,就覺得自己果然荒唐、果然任性、果然過分至極。
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告訴他,你這樣人本來就不配上小師叔,達到目就放過對方吧,何必苦苦糾纏,傷人傷己。
黑暗裡照進來一寸光,他不能掙紮著到光明地方去,卻也不該拖著光,跟他一起墜落。
江遠寒其實很想哭,他遠沒有自己想象那麼堅強。他難過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但腦子卻前所未有清醒。原來世事到頭,從始至終,都順遂如他所希望,短暫愛,短暫恨,短暫目標……似乎所有轉機都在幫他完成秘術,但這種順利,卻讓他痛苦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把他還給玄劍派吧。”凝水聲音慢慢響起,“把他還給正道,還給人族,還給他……一生順遂安寧。”
江遠寒都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麼樣舉動,才能不那麼丟人,他隻是默默地看著河麵。漫天月光,飄雪,冰層上折射著碎銀般光華。
他以為雪花顫動,月色搖晃,隨後卻發現,是他蓄在眼底,冷卻了淚。
江遠寒閉上眼,低聲道:“我知道了。”
他解開淩波道人身上禁錮之網,轉過身離開了,朝萬雪小築方向。
凝水坐在原地,遙遙地望著他背影。她渾身冷透,呆坐了很久,忽然想到,自己這麼做,自己一心一意地為師弟好,為正道好,自以為是在幫他,那這些,對這個孩子又算什麼呢?
如果,魔修真有幾分……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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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雪小築點了燈,不是晃眼燭光。
江遠寒走近時,聽到落鳳琴清幽彈奏聲,纏綿溫柔。
他推開門,望了一眼書案旁夜明珠,盯著那陣柔和光芒看了很久,道:“隻有海妖巢穴有這種明珠。”
“我想不到更好東西。”李承霜停下撫琴手,“這麼晚還出去,常魔君跟我說,你去見一個朋友?”
江遠寒點了點頭,把門關上了。他上前幾步,坐到小師叔對麵。
“怎麼了?”李承霜看著他神情,“不太高興?”
“……有一點。”江遠寒勉強地笑了笑,“你彈琴給我聽吧。”
李承霜看著他眼眸,心中忽然有一種極為慌亂預感,他穩了穩神,手指重新落在琴弦上。
落鳳琴聲音如初,既可以殺敵於千裡之外,也可以繾綣柔和地訴說情思。小師叔手也很好看,落在弦上如同夢境。這場夢從相遇時便開始,一直美好地延續了很久很久,延續到親吻、擁抱,延續到溫度觸碰,低頭耳語。
琴音如其人,江遠寒聽了很久。他第一次徹底相信外界讚譽,徹底接受一個正道弟子高潔出塵,因為這個人確非常好,好到他不願意鬆開手。
可他是什麼人呢?他是寒淵魔君,他殺過人,造過孽,屠戮過正道修士,數也數不清。如果小師叔知道他其實是這種人,隻會覺得他肮臟惡心,懊悔這些日子以來親密。
江遠寒思緒漫無目地瘋漲。他想起從屍體裡爬出來那段日子,想起被蓬萊塔鎮壓歲月,想起自己睡夢之中仍然徘徊不去血腥氣。他看著眼前這個人,覺得李承霜是天上明月,隻要看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