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對方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冷淡無比地道。
“閣主清閒久了,連李某家事都要管。”
靳溫書七竅玲瓏,立即便察覺這件事對李承霜來說頗有分量,也就再不試探,轉移話題道:“再有兩刻鐘,大名鼎鼎靈鹿道人就要來到此處,到時候還請玉霄神……”
“玉霄神?”身後一個衝動莽撞聲音打斷了靳溫書話,“十大英傑榜榜首,號稱有聖人之心,能參透太上大道。我記得上一次見你,你還跟一個年紀輕輕弟子恩愛無比,怎麼到了眼下,卻換人如換衣服了……哼,人品貴重都是虛名,始亂終棄,不過如此。”
靳溫書回頭望去,見到身後斷崖之上,不知何時站了許多人。
為首那個弟子是無雙劍閣,背著沉重劍匣。他眼眸冒火,好像對“三心二意”、“薄情寡幸”之類人非常憤怒。
“那日他站出來維護你時候,也不知道玉霄神有沒有一絲動容?還是你對他珍愛之心,不過逢場作戲?”這名修士越說越過分,“像你這樣人,還比肩聖人?讓玄劍派做夢去吧——”
他說得莽撞無禮,但隨後便被忘塵閣幾名修士拉下去了,勸說他以大局為重。靳溫書也立即安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無雙劍閣向來古板,要求入門弟子都必須一世一心一意,甚至人死都不可再娶。他們修有情之道、修唯一之心,總是與眾不同。到哪裡都憤憤不平,壞人興致。”
李承霜不知道聽到了沒有,他連眼神都不波動一下,凝固如無聲雕塑。直到流雲被風吹走很遠後,靳溫書才聽到對方淡淡響起聲音。
“我倒是很羨慕他。”
靳溫書縱是有再多心竅,也一時被這句話攝住了。他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不是李承霜迫於壓力,放棄伴侶麼?
但無論如何,玉霄神不追究此事已經實屬難得。靳溫書也沒有再問下去,直到渡過幽江船隻中,出現了被密探標記那一艘,他才轉動道珠,遙遙指了一下遠處。
隨著他動作,所有人注意力也都來到那艘經過掩飾船隻上。在瀑布飛流之間,氣氛一時壓低到了極致,直至船隻駛過一半,終於有鋪天蓋地浩蕩法光衝了過去。
有人動手了。
圍剿之事,不必一對一地取勝。眾所皆知。
就在漫天亂飛刀光劍影之中,船隻卻分毫不受影響。兩端掛著簾子被掀開了,一個白色長袍、帶著兜帽妖走了出來,男生女相,雪白鹿角,身份昭然若揭。
靈鹿道人隻要站在那裡,試探道法和劍光就好像是脆弱紙張,還沒有靠近他周身,就倉促地折斷湮滅。
靳溫書慢慢地揉捏著提不上力氣左手,道:“楚妖君就這麼出現,實在過於自大了。”
“靈鹿道人不是自大者。”李承霜道。
“但這些正道弟子們也都沒有儘全力。楚妖君知道這些人沒有用,大多數都是廢物,不過在等你——或者我,率先出手。”
“我雖前來,但不做不義之事。”李承霜平靜道,“一對一交手,我殺不了他。”
靳溫書知道他這麼說,就一定不會以多欺少了。他笑了笑,感歎道:“就算不論實力,隻論人品,榜首位置我也該拱手相讓。萬年第二也好,無門無派也好,我對妖族,可沒有那麼寬廣心胸。”
明心聖卜靳溫書,就是十大英傑榜第二,而且一直都是第二。他身邊天才有急升而上,如李承霜,有飛速隕落,如諸多流星般天才們。隻有他一直穩定不動,背景神秘,難以揣測。
他這話表麵上是謙虛,實際上則或多或少地有些諷刺意思,暗示李承霜不顧人妖之間百年大局,隻顧自己名聲。
但他暗示沒有成效,李承霜心智堅如磐石,這麼多年隻在一件事上出過差錯,不會被他輕易地激到。就在靳溫書礙於他在側,無法直接推波助瀾、操縱其他正道修士時,忘塵閣飛鳥驟然落下,爪子落在靳溫書右手胳膊上。
他從飛鳥口中取下傳訊玉簡,注入一點靈力激活,了其中內容,驀地開口道:“在不遠處留夢洲,出現了第二隊妖族痕跡。……有很多熟悉妖將,我們不能不攔。”
靳溫書當機立斷:“李道友,這次真要麻煩你了。我請其他門派協助你……”
“不必。”李承霜道,“玄劍派自有人協助我。有這一個,說不準還會有下一個,靳道友保存眼下實力,起碼,不要到被靈鹿道人一一絞殺地步。”
他態度沉靜且冷漠,隨後便轉身離去,隨之而來玄劍派弟子自然跟隨而去。
靳溫書也不攔他,有玉霄神在,即便人數不敵,他也並不擔心會放過那群妖將。他將道珠在手心裡摩挲了片刻,盯著眼前戰局,忽然想到靈鹿道人曾經在魔界生活過,似乎跟寒淵魔君有些交情。
他想了片刻,終於覺得手癢,掌心鎮世山河珠金光一亮,無數篆文隨著道修手段強壓而下,覆蓋整個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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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江遠寒早知道會這麼快地遇到他,絕不會選這樣一條路。
留夢洲地形崎嶇,運送東西是假,裡麵什麼都沒有,隻有一些俗世珠玉寶物,而真正珍貴玄武蛋被縮小了,就掛在他脖頸間,垂落在鎖骨之間,像是一個通體墨藍、撒著銀紋珠子。
江遠寒考慮過暗中獨自離開護送方式,但十萬深山這麼遠路程,以身軀護送,到時候一旦堂哥沒有發現,反而讓忘塵閣發現了,那其中危險性甚至比現在還要大。
大家都不知道實情,很小心地來護送眼前這東西。不隻是江遠寒自己精神緊張。
他掰了掰手指指骨,剛想著大局為重,克製克製,抬眼就瞥見遠方半空之中,逐漸落在麵前數道身影。
他一眼便認出這是玄劍派道服,他還曾經穿過,這麼猛然認出,也就瞬息間立即想到——小師叔來了沒有?
江遠寒還沒來得及盼望對方不要來,就見到了李承霜靜立在不遠處身影。對方神情如常,依舊一身素色道服,袍角紋路細膩隱蔽,低調雅致,辟寒劍劍鞘上掛著鵝黃劍穗兒,在微風中搖晃。
車隊停了下來。
江遠寒坐在領頭烈馬之上,他一身暗紅色勁裝,墨發束起一半,紅繩綁起發絲,垂綴玉環,連麵具都跟離開時不同。
江遠寒想,小師叔應該也不想以這種方式再次相見……他大概已經很討厭我了。
四下靜謐,隻有淡淡風繾綣而過,吹動劍穗,吹動他發間玉環。
江遠寒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好,但他急需一些話來拯救自己。這樣場麵讓他緊張,讓他痛苦,這種能夠把人內臟揉碎了沉默安靜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於是他咬了咬牙,神色漠然地開口。
“讓你來?你攔得住我嗎?”
這話落下來一瞬間,江遠寒就在心裡罵了自己好幾句。都到這個局麵了,說一點點溫和話能怎麼樣。可他不會說那樣話,他是渾身帶刺活著人,說一句軟話都覺得自己會折壽,他不怕折壽,但是害怕讓對方心軟。
他與小師叔之間,沒有心慈手軟,隻能是技不如人。
李承霜身後玄劍派弟子也認出他來了,其中範陶尤為不可思議,破口大罵道:“莫、莫知?!你跟妖族勾結?!你他媽還是不是個人了!你對得起小師叔嗎?!”
李承霜目光不動,道:“彆說了。”
範陶卻不願意,氣惱得臉都紅了,隻覺得自己對莫知印象改觀都是喂了狗,小師叔一片真心更是喂了狗,怒不可遏地道:“如果沒有小師叔,你早就死在淩波道人劍下了,但你卻背叛他,卻跟妖族……”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李承霜上前了一步,語氣微重地重申道:“彆說了,住口。”
無論是哪種話,無論是罵他,還是為他不平,聽在李承霜耳中,隻覺得誅心。
他已經鮮血淋漓,精疲力儘,不必讓這些話,再從耳邊聽過一遍了。
江遠寒遙遙地望著他,麵對範陶指責,竟然一句辯解都想不到,他說不出推脫罪名話,隻是盯著小師叔那雙彈琴手,不知道他被琴弦刺傷手指,有沒有痊愈。
勝之不武。江遠寒沉默地想,就算是贏了,他也勝之不武。
他惦記著對方傷口,惦記著小師叔琴弦是否修好,惦記著對方有沒有傷心,說出口話卻是——
“我很久沒有跟你交手了。”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