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是座孤城。
碎裂坍塌的廢墟斷瓦、從湖心中央漫開的蔓延血色,場景之宏大壯麗、震懾人心,勝過萬千雲霞下的夕陽殘照。
李雲生的衣衫浸透血光,他眉心的佛印漆黑無光,而臉頰之間浮現出的、如心魔般的梵語刻痕,卻光華流轉。
他站起身,看向蓮台之上的慧劍菩薩。
“你清楚地明白人之所懼,看透許多身外之事,然而如今,卻走這樣一條路。”明淨道,“既是我的弟子,我自不會讓你煩擾人世,造諸殺孽。”
李雲生沒有跟他對話,而是抬眼看了看遠處聚散無原形的流雲,又低眸望著渾濁沉澱的池水。
好似從未相見,卻又彼此映照,從未分離。
他道:“……不勞師父費心。”
明淨微微一怔,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但他隻迷惑了一瞬,就瞬息間明白李雲生的想法。
剛剛渡過九雷問心大劫的曾經佛修,簡單抬手向他行了一個佛禮。邁步跨過汙濁的池水。
乾枯荷花隨著他的離去一一紛落碎裂。
他的身軀之上,血字一個跟隨著一個地浮現而出,這些難以參透的佛語浮現之後,在金光與血光的交融之中一一碎散。
恭賀半步金仙降世的霞光還未升起,就已被天地同泣的滿穹殘輝替代。
“……他這是做什麼?”雪鷹也跟著看出不對,偏過頭碰了碰菩薩的耳垂。
明淨長久地注視著李雲生,過了好半晌,才從這種震撼難言的狀態之中回神,他閉上眼,手中的佛珠動了一下,卻又猛然停頓。
“他要廢去修為。”
雪鷹驟然呆住。
不光是它,就連從千裡外奔赴而來的無憂仙君伊夢愁,也止步在漫天的殘輝麵前,在她眼中,仿佛萬千星辰都跟著搖搖欲墜,塵世當為之一哭。
伊夢愁立在高處,目睹了菩薩降臨後的一切,但她明明看到了江遠寒,卻好似渾身都不能動般僵在了原地。
理智告訴她不要去,會死的。可理智主導的每一刻,她都覺得煎熬。
李雲生走過的每一步,腳下都會有金色的蓮花浮現一瞬,而他身上的血色梵語也在一寸寸地消散,他的心魔,連帶著他的修為,毫不顧惜地飄散成空。
小寒。
我們彼此坦誠,我們重新來過。
他沉沉地默念道。
隨著他的魔性與修為共同消散之時,那些他曾超度過的無形之魂、歸於天地的真靈,都仿佛如受感召一般彙聚而來,成為繞身的金色光芒。
明淨凝視許久,才不忍地彆開了眼,低聲道:“如若能忘卻前生,或許真的可以修成佛陀。”
雪鷹道:“隻是怎樣忘卻前生,便連菩薩您也不能完全拿得準,真要是忘記,對他來說,不見得是好事。”
很難去猜測李雲生做決定時在想些什麼,也很難去知悉他們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也許孤注一擲拋卻所有,也不失為是一種極致的執著。
金色蓮花踏足之處,這座孤城中短暫地出現了繁榮時的影子。禪師一步步地走來,如同走進了人間。
由晝至夜,萬家燈火。
人聲喧鬨鼎沸,仿佛那些突如其來的災禍都不曾發生一般,這裡依舊祥和熱鬨,車水馬龍。
李雲生越走越慢,他身上的金仙氣息已經完全消弭了,他原地站定,抬眸之時,望見城中的孔明燈高飛上淩霄,似有若無地夏夜蓮香飄遠而來。
這不該是座孤城。
李雲生想。
小狐狸要他乾乾淨淨、滴血不沾。
那他就乾乾淨淨的,這紅塵人間,他分毫不動。
他的身影停在此間,隨著最後一點修為隨魔性一起自毀,這許多年的修行也一概化為烏有。城中短暫繁榮的幻象散去,滿地的金色舍利,伴著一朵未開的蓮。
而佛子的魂靈,卻不在蓮中,而是遁入孤城周邊的裂隙封印之中——所鎮之處,如同他仍在。
金光消弭,未開的蓮紮根於一處凡間水塘裡,舍利沉底。
即便李雲生散儘修為,但他畢竟是通過了九雷問心大劫的修士,就算是一刹那,也仍有半步金仙之實。他的舍利留在這裡,這座孤城很快就會受到無形的庇佑、重啟生機。
“他悟了嗎?”雪鷹問。
明淨眺望了一眼遠方,隨後又重新看了看水塘之中含苞未放的蓮花,道:“……隻是更癡了。”
他轉身離開之前,忽地側首望向伊夢愁所在的方位,不輕不重地念了句佛號,道:“世上紅塵男女,怨劫太甚,易成殺身禍事。”
雪鷹跟著他看過去,附和道:“菩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看來,貧僧真有些難以預料的師徒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