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天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四季難分,但很少見地下了整夜的雨,風卷著天邊的雲,烏黑一片地攜著雨移動。
荊山殿滿桌子的文書和案卷,兵令玉牌散亂地放在上麵,跟青金鎮紙錯落地混在一起。爐裡的香燃透了,滿屋透著一股冷氣。
佩甲的魔族匆匆引路,佇立在珠簾外,跟他說:“我們魔君就托付給您了。”
阿楚對魔界的錯誤用詞早有了解,他將雪白的兜帽放下來,隨口問:“我回來也不高興,我不回來也不高興,怎麼這麼難伺候。”
“沒有,魔君很喜歡您回來。”
“我是來幫他處理政務的,魔界也是我的故居。”小鹿道,“常乾怎麼會因為小事犯糊塗,不是針對我嗎?”
佩甲魔族忽不知如何解釋。
這兩位之前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很是離奇,是因為一切政事上的分歧,靈鹿道人雖然本質上屬於妖界中人,但他從小是養在魔界的,跟常魔君是青梅竹馬的情分,也是生死之交的交情,能產生這種“道不同”的分歧,其實很是離奇,很難以想象。
但常在荊山殿整理卷宗的侍女們卻對某些事情心知肚明,而已謹慎地不敢宣之於口。所謂“道不同”的分歧,的確是“針對”楚妖君,但,這隻是想要讓人在身邊留得更久,不能說是一件錯事,後來耽擱得太久,讓楚妖君產生不耐、感到備受質疑,也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也許是意料之中,天下平定之際,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
阿楚不會真的生小蛇的氣,他看著引路人退開,慢慢進入殿中,見到鎏金爐裡燒儘了香霧薄片,盈滿灰燼,獸腦外失了霧色,顯得死氣沉沉。
一架鬆山鶴影的長屏風擺在香爐旁,碧綠的寶珠珠簾讓一根朱色的鮫綃綁在柱上,打成如意扣的結。
阿楚走過珠簾,沒在案牘邊見到小蛇,他心念微動,徑直走了下去,停留在荊山殿後方的回廊小院邊,聽著雨打芭蕉的淅瀝聲。
妖君雪白的長袍被濺上雨珠。
在十幾步之外,回廊中未設欄杆的一處,通往小舍的木窗格成落地的形製,外麵鋪了一層竹席。一個黑衣的背影坐在其上,旁側依靠著一把黑鞘長劍,筆直如壁仞。
他的黑發束起,沒有用冠,而是用一條朱紅的繩結。阿楚忽而想起這是自己剛來時無聊搓得花繩,後來給小蛇綁頭發了。
雪白的長袍拂過地麵,拂過濡濕的席。他坐在簷下,跟對方共聽雨聲,共聽旁側煮沸的酒爐,滾燙地泛起碎沫。
“我以前給江仙尊熬藥的時候,比這個沸得還響。”阿楚望著雨幕,“我以前叫他神仙哥哥,後來身份不同,物轉星移,好久沒這麼叫過了。”
常乾單手放在膝蓋上,轉過頭看他。
“綠蟻酒是酸酒,劣到不堪入口一品。你煮這個,我可不陪你喝了。”
常魔君小時候可沒現在這種一成不變的冷臉,他望著小鹿說話時翕動的睫,沒有應聲,而是徑自舀酒滿了一盞,轉腕遞給對方。
阿楚跟他對視,準備恪守底線:“太難喝了。”
常乾沒放下手。
兩人的目光接觸了半晌,阿楚歎了口氣,將酒盞接了過來:“固執病。”
竹席的邊緣被雨水沾濕了。
阿楚捧著酒,時不時地小小抿一口,而他身旁的小蛇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等到酒盞空了一半時,他才聽到常乾的聲音。
“我不讓你走,你生氣了?”
阿楚心中頓生果然如此的感覺,他就知道這條蛇自然不會是跟他有什麼“道不同”的矛盾,在人妖百年之戰、魔界事務繁忙、苦守裂隙到連一個人手都不能隨意調動的緊繃時刻,他尚能不顧安危生死相救,何況是天下太平的如今。
小鹿轉動著手裡的杯子:“你把我留在這裡,讓龍君怎麼辦?”
過了片刻,常乾低低地道:“你回到這裡,才是物歸原主。”
阿楚沒有計較對方用詞的失誤,笑道:“說什麼呢,那是我師父。”
常乾收斂目光,給他把僅剩半杯的酒盞倒滿了,道:“妖族一切安穩,玄武真君複生重修,有你什麼事?”
“這話說的,”阿楚搖頭,“魔界也一切安穩,不也是將守域之事交給了你嗎。”
常乾看了他許久。
水珠從庭前的葉子上滾落下來。魔界少有能種得這麼優秀的綠植。
雨勢略微大了一些,不僅僅是弄濕竹席的邊緣了。常乾稍起身,伸手擋著小鹿頭上的角以免磕碰到,另一手把遮光擋雨的竹簾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