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竹席放下一半,足夠阻擋雨勢時,他卻沒有坐回去,而是輕輕碰了下對方雪白的鹿角,似是想到了什麼。隨後,他的手從鹿角的邊緣移開了,但卻沒有像平常一樣收回,而是握住了小鹿的手。
阿楚怔了一下。
他轉移視線,沒有掙脫,也沒有看過去,他恍惚覺得有些魚入羅網的錯覺——雨有什麼好看的,酒沸聲有什麼好聽的。
隻是有等的人,有陪坐閒聊的人,才能看得久,而不覺天長日久。
就像他們兩人一樣,因為相處得太久了,也就不覺得天長日久有什麼難,常常朝夕可見,明白來日方長,就難以醒悟分離有什麼苦。
乃至於百年之戰時、基於立場的不能見麵,其實都沒有那麼刻骨的思念。隻是忽然想起時,覺得“要是他在就好了”,這種念頭像是風中的影子,一晃而過。
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是一壺永遠到達不了沸點的水,跟熱烈激情扯不上關係,隻是保持在一個舒適溫柔的溫度。
這種溫度持續了很多年。
直到今日他的手被握住時,阿楚才在某一種默而無聲的感悟中,體驗到水溫上升的契機。
“多陪我兩天,等這個時節過去。”
人間是清明,但魔界沒有這個說法,妖界倒是有。
蛇是驚蟄出洞的,從出蟄後到五月,都是蛇妖的發情期。
阿楚道:“又不是什麼難事。”
他探尋著對方的意思,稍稍回握了一下對方的手。這些劍修都一樣,手裡的繭有些粗糲,摸著還有點意思。
阿楚摸了一會兒,覺得對方的手心有點冷,隻不過由他握久了,也就熱起來。蛇妖是變溫動物,隻有環境和接觸到的東西溫暖,他才會溫暖起來。
“想我就直說,不必那麼拐彎抹角的。”他道,“你一低氣壓,整個魔界的小將軍們都跟著冷臉,好像誰也不敢比你先笑似的。”
“有這麼明顯嗎?”
“特彆明顯。”阿楚看了看他,“笑一個。”
常魔君認認真真地給他笑了一下。
於是小鹿被這認真勁兒逗笑,覺得自己特彆像什麼調戲良家婦女的紈絝子弟,隻是他隻笑到一半,忽而就停止住了。
視線所及之處,一條漆黑泛光的蟒蛇尾繞了過來,油光鋥亮的鱗片被雨水沾濕,長長地盤卷著,緩慢而固執地移動著,將他的身形歸屬進蛇尾的環繞之中。
直到這時,食草動物才猛地湧起一股脊背發寒的本能畏懼。阿楚低頭盯著他的尾巴,咽了下口水:“還是我給你笑一個吧,要不我不安心。”
常魔君不用他笑,常魔君隻想讓他哭。
小鹿本能似的往後挪了挪身形,後方就抵住了一節粗壯漆黑的蛇尾,光滑細密的鱗片鋪得整齊如新,讓人懷疑小蛇最近才蛻了皮。
蛻皮過後嫩生生的尾巴尖卡在他的腰上,把小鹿的逃跑路線封鎖住了。常乾伸手把他從尾巴的環繞裡接過來,指腹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後頸。
小鹿沒有被安撫到,他覺得自己對於蛇妖這種生物還是太缺乏警惕了一些……不,不是對蛇妖,是對常乾。
太缺乏警惕了。
常乾握著他的手,他們兩個人還是一壺沒有燒開的水,連在危險的邊緣反複橫跳都衍生不出破碎燒灼的火星味兒,隻有一個人伸手,另一個人配合。
但水溫還是在熱上來的。
常乾抱著他,低頭碰了碰他的唇,冰涼的蛇信從下唇上滑過,像是品嘗,但其實很大程度上,這也是常魔君的安撫。
小鹿還是沒有被安撫到,他瞪著自己圓潤的雙眸,質疑地看著對方。
“你不是答應了嗎?”常乾道,“多陪我兩天,等這個時節過去。”
阿楚:“常魔君這種半魔半妖也會受發情期的影響?”
“不會。”常乾低頭跟他鼻尖相碰,“受了你的影響。”
“小蛇——”
阿楚手裡的酒杯掉下去了。
杯子摔成四分五裂,酒水跟雨水混雜在一起,肆意橫流,被澆透的青苔翠碧如新、浸濕的泥土軟爛柔軟。雪白的袍角被弄臟了,上麵混了酒液與雨,被軟膩的土擦臟了邊界,濕得滴水。
就像它的主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