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林瓏那裡出了點意外, 但那支舞最後還是跳完了。
如綺袖登台這麼些年,遇到的狀況不知凡幾,不過是琴音中斷的小事, 她迅速就反應過來補救。而林瓏在琴曲一道亦是造詣非凡, 片刻停滯之後,硬是借著剩下的琴弦奏完了曲目。
效果出乎預料的好, 甚至於那即興補救的旋舞也像是不可再現的靈光一閃,即便是如綺袖都覺得就算她再來一遍,也不會比這個更好了。
但如綺袖還是覺得奇怪。
林瓏是個十足細致的人, 於她在意的事上更是願意花費百倍的心思。
那把大人親贈的“獨幽”更是她的心頭好。平日不怎麼見她彈,卻日日擦拭保養,怎也不至於出現這種問題,而且之後的停頓時間未免過於長了……
如綺袖柔軟的腰肢向後塌去,這最後落幕的姿態她早已演練了千百萬遍、成了刻入身體中的本能, 她從沉浸於舞中的情緒抽出些許心神, 思索著這點異常。
而與此同時,仰麵向上的姿勢,也讓她看清了二樓雅閣內,正含笑看來的少年人。
沒有那層簾帳的遮擋,她看得比林瓏更清晰、也更明了。
像……
不、是……是大人?!
恍惚間, 夢回故地。
*
如綺袖不似林瓏。
林瓏縱使在再艱難的境地, 都有舊日記憶支撐, 如綺袖笑她那傲氣可笑又無緣由時, 未嘗不是羨慕的。
如綺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黑暗的。
她源於恩客的一個意外, 沒有任何人期待。母親憎惡、卻又因身體之故不得不將她生下來, 父親更不知是何許人也。
如綺袖卻覺得她足夠幸運, 幸而她生為女孩, 不必在一出生就被溺死,又幸而她打小出落得就好看,讓老|鴇願意在憎惡她的母親麵前保下她一條命來。
他的母親痛恨極了這個讓她從花魁娘子變成低等女支女的骨肉,如綺袖是被樓裡的“媽媽”教養長大的。
……她熟知青樓裡的一切手段,且並不引以為恥。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她隻是靠討好男人而活,又有什麼可低人一等的?
如綺袖並不怎麼出去,但也知這外麵的世道連吃飽都是奢望,所以她不懂、不明白那些女孩有什麼好逃跑的、又為什麼要逃?
樓裡不好嗎?吃飽穿暖,甚至若是遇上了大方的恩客,綾羅綢緞、山珍海味……想要什麼,應有儘有。
但若不幸、遇上惡客……
有樓裡延醫問藥,總比衣不蔽體在外麵餓死、連屍骨都被野狗甚至同類啃食來得好。
…………
……
掛牌那日,她其實早就被交代了要將手中的綢緞扔給誰。
——戶部尚書家的小公子,他爹可是掌管了整個大衍的錢袋子。
至於才學相貌、胖瘦美醜,那又有什麼緊要的呢?
“媽媽”不在意這些,如綺袖也覺得無甚所謂,在她看來,那些人都沒甚分彆。
……
但是那一日,在一眾熟悉令人不適的目光中,她卻看見了那唯一一道與眾不同的視線。隻是單純的欣賞讚歎,像是看見一幅畫、一個漂亮的杯盞、一塊好玉……任何美好的東西,並無一絲狎昵之意。
如綺袖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
要不然“媽媽”也不會眼珠子似的護著她,希冀著可以在掛牌這一日將她賣出一個大價錢。
但汙泥中開出的花、沾染了塵世的一切汙穢。
她也可以……稱作“美好”嗎?
在那樣單純的欣賞視線下,她第一次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
而平日裡幾乎看慣了的、那恨不得將自己的身上衣裳扒光的賓客視線,突然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等如綺袖回過神來,手中堆成花的綢緞已經拋了過去。
已經做好準備的戶部尚書公子誌得意滿的伸出手去,卻眼睜睜的看著那朵紅綢紮成的花從他身側飛過。
在滿堂哄然大笑中,尚書公子一張麵皮漲得通紅。
他再抬頭、看向台上的視線卻陰森到可怖。
那目光讓如綺袖忍不住踉蹌後退了一步。
然後……
她看見了台側老|鴇冷下來的臉色。
她完了。
如綺袖如此想。
她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知道樓裡是怎麼教訓“不聽話”的姑娘的。
……
…………
然後……
接過綢緞花那人出現了。
青年越眾而出、緩緩踱步向前。
滿堂皆靜,原本漲紅了臉的尚書公子麵色陡然慘白下去,在那人似乎無意的一瞥之下,直接雙腿顫抖、向後跌去,若不是左右攙了一把,恐怕得要直接一屁股墩兒跌倒地上。
不過這時,卻無人看他。
如綺袖自然也是的,那個青年一出現,就攥住了全場的目光。
明明是聲色犬馬的煙花之地,他卻好似漫步清雅竹林,讓一切世間的汙穢都無從沾染。